红 线

庞浪鹰

          故事开始的年代，金桥村的地面上还到处是土坯房，黄泥壁，木头梁，麦秸顶。天井和人走的路也是最天然原始的状态，一下雨雪就处处泥洼，难以挪步。

        当时，张翠花五六七岁，最喜欢穿一件碎花小红褂，绑一根直垂过腰的粗麻花辫子，乌黑油亮。人送外号“张大辫子”。王大壮七八九岁，总爱光着黑黝黝的精瘦脊梁，头发蓬蓬像野雀窝，两条黄白相间的大鼻涕“秃噜秃噜”垂下来又“哧溜哧溜”缩进去。人送外号“王大鼻涕”。

        张王两家老人正年轻，每天听着生产队的钟声一道上工、下工，空闲了提着挑篮子一同出庄赶市。隔三差五的，两家人并起方木桌子吃顿饭，窝头、咸菜为主，有时跟着季节填些荠菜、苦菜或者槐花、榆钱等做成的吃食。寒冬腊月天，脱鞋上炕头，盘着腿拉呱、下棋、喝茶更是必修的功课。过年过节你送我仨鸡蛋，我送你俩地瓜，送来送去也不嫌麻烦，权当做一个暖心的游戏。两家如一家。

        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张大辫子、王大鼻涕虽然男女有别，但却没有“授受不亲”。整天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恨不得揉在一起、捏成一团。在胡同、街道上玩，两人要么手拉着手跑，要么一个背着另一个走，浑不避忌，玩累了拱在一个被窝里睡也毫不稀奇。

        水到渠成。二十多岁上，张大辫子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水灵灵、娇滴滴、俏生生的大姑娘。王大鼻涕也长成了一个粗壮、结实、力大无穷的棒小伙子。两人奉大人命成婚。一顶四人抬的花轿从张家出发，在急迫迫、喜洋洋的唢呐声里，围着村子演戏般颠簸、摇晃了一圈，颤悠悠进了一墙之隔的王家大门。从此后，张家少了一人，王家多了一人。但多的不多，少的不少。一切圆满甜蜜得如同古老的梦境，把一些老光棍看得口水直流、眼珠子通红，深更半夜在炕头上滚过来、碾过去地折腾个没完。

为谋生，王大鼻涕学会了修鞋、补鞋，起早贪黑地走街串巷，或上市赶集。很快，王鞋匠的大名传遍十里八乡。他技艺熟，收费低，更兼长相不赖，态度好，又能说，所到之处，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总是“嗡嗡嗡嗡”地围上来，生意一时红红火火。张大辫子则在家操持家务，刷锅做饭，喂猪喂鸡，洗洗刷刷，缝缝补补，也帮着双方爹娘下地干活，做这做那。她人美，心善，嘴乖，孝爹娘，尊长辈，敬夫君，街坊邻居、叔伯妯娌无不夸赞，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好媳妇之名不胫而走。

        数年弹指，男孩变汉子，女孩变妇人。王大壮的胳膊、腿更粗壮，胡须更茂盛，全然没了当初的稚嫩、青涩，代之以曾经沧海的成熟、稳健。张翠花更是消去了少女时代的种种无邪印痕，胸更挺，臀更翘，面若桃花绽，腰似细柳摇，全身上下处处发散着新婚少妇的诸般妩媚味道。小两口这日子过得不羡鸳鸯不羡仙，其中的浓烈美妙滋味难以言传。闺房枕席之香艳密事，外人想知不得知。但两人嘴角、眉梢那藏也藏不住的酣畅满足和诱人风情，过来人一看就有会于心。

        为今之事，就等锦上添花了。两家老人经过多次或激烈或平静地磋商，如何轮流照看孙子的方案及种种细节都已构想周全，甚至还唇枪舌剑地讨论了第一个孩子与第二个孩子姓什么的问题。近二十年不觉流过，两家老人脸起皱了，手长斑了，腰罗弓了，头也白了······随之腰疼、腿疼、心慌、眼花，种种中老年病症纷至沓来。但孙子明年不来，后年不来，······到底没来。他们终于绝望。

村人侧目，流言纷纷。老人言：人留后代草留根，留下那后代好上坟。这没有后代，将来怎么向先人交代？两家红红火火、甜甜蜜蜜的日子似乎一下子到了尽头。

        早已经剪掉大辫子的张翠花在家觉得有罪，出门感到心虚，整宿整宿睡不着。面对男人，她更是充满了无穷歉疚。这么多年两人恩恩爱爱，男人勤于耕作，播种无数，按理说早该瓜熟蒂落啦，可事实是，连瓜都没结过。哎，自己的肚子啊！咋回事啊？王大壮也想不通。一起光腚长大的小伙伴们，有的孩子上了大学，有的参加了工作，个别跑步前进的都快当爷爷了。可自己竟然还在原地踏步。情何以堪哪？但面对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老婆，他发不起脾气来。认命吧。只是两家爹娘的长吁短叹、絮絮叨叨，有时甚至是哭天抹泪实在是受不了啊。

        某月某日，一辈子亲如一家的两家爹娘爆发了一场争吵。起因是王家爹娘言语中影射张翠花是“不下蛋的母鸡”，张家爹娘难以接受，奋起反击。于是双方以花样繁多的国骂三字经对喷，对喷良久，争吵猛然升级，演变成一场惊天动地的四人战争。两个娘在地上来回翻滚，两个爹光着膀子抡起了皮锤。在张翠花、王大壮的拼命劝解下，爹娘们气喘吁吁、狼狈不堪地停战。观者或摇头惋惜，或拍手称快，或无动于衷。

        不久，两家宣布断交，决定老死不相往来。但抬头不见低头见，要做到这点何其难哉？王爹一咬牙卖了老宅子，带全家搬到了大壮的姥爷那里。张翠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有哭。王大壮对这急转直下的恶劣局面无计可施，愁得昏天黑地。

        半年后，种种矛盾冲突没法调和，双方爹娘在其中添油加醋、煽风点火，一对神仙伴侣无奈洒泪分手。随后，张翠花嫁到一道之隔的银桥村。她出嫁的那夜，要不是王爹警醒，王大壮就把一瓶农药喝光了。从生到死走了一遭，昔日的棒小伙一下子成了霜打的茄子，丧失了大半的精气神。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王大壮却不闻不问，每天蹬着一辆破三轮专心致志做鞋匠的生意，勉强糊口而已。他从不到邻村，怕伤心。

        张翠花嫁的第二个男人比他大七八岁，刚死了老婆，前窝里留下一个闺女。开始的时候，她仍然陷在和王大壮的幸福生活里不能自拔，但新男人不管不顾地夜夜征伐使她无奈地面对了现实。哎，女人哪，悲哀啊。躺在新男人的身子底下，她泪水涌流。新男人也是怪，看到她哭不安慰，反而更加亢奋。后来，张翠花就不哭了，代之以凄惨的猫叫。

        两个月后的一天清晨，天刚麻麻亮，张翠花起床做饭，本来想下挂面的，岂料一闻到油花子味，竟突然恶心得不行，于是跑到茅房大吐特吐。到药铺找先生看病，先生摸脉后断然道：“你怀上了。”她顿时傻了。八个月后，张翠花生了个儿子。她终于亲身知道了给人家做娘是啥滋味。但这一切远远没有完。随后的五年间，张翠花连气都不带喘的，一年一个给新男人生了五个大胖小子。刚开始新男人还姿得不行，逢人就炫耀自己枪法准，但等到了第三个儿子落地，新男人却哭了：“咋养活啊？”张翠花此时已经确立了在新家里的霸主地位，见男人没胆量的熊样，气得一脚就踹了过去：“你能折腾出来，就是拼了命也要养活。”千斤重担，任重道远，新男人年年东跑西颠，努力打工挣钱。最后的一个儿子还没成年，新男人就累得长了一场大病，拖了大半年死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此时，张翠花已经快六十岁，孙子、孙女都一大帮了。回头想想，觉得不可思议，不敢相信，同时又充满了沉甸甸的成就感。她知道，就算没有男人陪，这剩下的阳间路自己也不会孤单了。

        原来的儿媳给别人家生出第一个儿子的消息传出来后，王家爹娘连续两天都没吃饭。王大壮的反应则是有点古怪，虽然脸上阴沉沉的，却似乎不是太痛苦，该吃吃，该喝喝，该干嘛干嘛。张翠花生第二个儿子，王大壮把自己关在屋里，喝了半天酒，神情平静。王家爹娘在张翠花生第三个儿子以后先后辞世，相隔不到俩月。张翠花得知消息，守着新男人就嚎啕大哭。新男人也不怪责，还急忙递过手巾。倒是把几个孩子吓得不轻。张家爹娘也没得长寿，几年后也到地下继续和王家爹娘做邻居了。

        爹娘去世后，王大壮奇迹般走出了过去，渐渐恢复了年轻时候的性情，爱说爱笑，爱打爱闹，且很是豁达。偶有长舌妇女说起他与张翠花的往事，他也不恼不悔，只是淡然一笑：“我不怨她，我欠她的。都是命罢了！”

        张翠花的新男人死后，王大壮破了几十年没有踏足银桥村的自我禁令，蹬着三轮车直接来到当年妻子的门前，扯开嗓子喊：“修鞋了，补鞋了！谁家有要修、要补的布鞋、皮鞋、球鞋啊，补不好不要钱啊！”面前的大门“吱呀”打开，一个面色红润的老妇人提着一大兜鞋子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两个胖墩墩的小孙子。两人见面，默然片刻，万般滋味上心头。老妇人笑道：“你这人，这么大声干嘛？吓我一跳。”说着把那兜鞋子递给王大壮，“孩子多，穿坏了的也多，够你修半天的了。”王大壮也笑道：“翠花，当奶奶啦！”张翠花怒：“守着孩子，别这么叫。”王大壮嘿嘿一乐：“那就不守着孩子的时候。”张翠花咬咬嘴唇，一抹笑意闪过眼角，随手拉过身后的两个小娃：“叫爷爷。”俩娃很听话，一齐奶声奶气地叫：“爷爷。”王大壮喜笑颜开，答应不迭。当天中午，他留在张翠花家里吃饭，还喝了点酒，醉醺醺地唱着小曲走了。至于修鞋的钱，他忘了要。张翠花也忘了给。后来，只要王大壮一来庄里，街坊邻居就跑去和张翠花闹：“你男人又来了。”张翠花笑骂：“你男人。”

        这年春，张翠花最后一个儿子成了家。这一年，张翠花63岁，王大壮64岁。两人在秋天第二次结婚，那天到处黄叶飘飘，景色美极。五个儿子、五个儿媳、前窝里的闺女全票支持。孙子、孙女们根本没有发言权，无条件同意。不过这次是张翠花娶的王大壮。王大壮没有想到，老了老了还弄了个倒插门，多少感到有些晦气。不过无中生有多了这么些叫“爹”叫“爷爷”的，随即也就释然。

黄学友

拜读！

张玉国

结局还不错，日子就这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