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父子

田胜利

      铁匠每年来村里两次，一次是在刚解冻的春天，一次是在收了麦后的夏季。
      春天，种棉花、大豆、高梁等庄稼前，要把土地深深地翻耕一遍，让寒了一冬的土地好好地晒晒太阳，晒成松松软软地被窝儿。下到地里的种子，躺在这被窝里，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养足了精气神儿，才会拼着劲儿发芽，破土成长。收了麦子，要种晚茬的大豆和玉米。夏天气温高，雨水足，出土的苗儿一天就能长一大截，地里的杂草，也是毫不示弱，见风就长，疯了一般，不及时除掉，几天时间，就能盖过庄稼苗儿。那时候，翻地靠的是铁锨和镐头，除草靠的是锄头。要想活儿干得既省力又漂亮，就需要铁匠把用钝了的铁锨、镐头和锄头锻打锋利。
      这时候，铁匠就会及时地出现在村里。
      铁匠是父子俩。父亲四十多岁，矮个儿，黑脸膛，精瘦精瘦的，举手投足，却透着一股经了风雨的精干劲儿。做儿子的，就像和父亲作对一样，处处是往反里长：高高的个子，胖乎乎的，一走路，身上的肉团团就会一颤一颤的抖，那脸儿也是白白净净的，天生一个晒不黑。
      铁匠父子到村里后，找一个有树荫的阴凉地方，把铁炉、铁砧、风箱、煤从独轮高脊手推车上搬下来。这时候，已有一些村里人拿了要锻打的工具来了。做父亲的就和人们打着招呼，边聊一些农事，边让人们把工具按先后顺序一排儿摆好。做儿子的则默不作声地把炉火点了。先是轻轻地，后是急急地把风箱拉得呼嗒呼嗒响，那炉上的乌黑的煤顿时就冒起了红蓝相间的火苗儿。做父亲的就用一把长柄铁钳把早已褪了木把的铁锨、镐头或锄头插入铁炉，待被烧成一片冒着火星的红火焰后，左手拿铁钳夹了放在铁砧上，右手拿一把小铁锤，当的一声敲下去。这当儿，做儿子的就拿了一柄大锤，在小锤的引领下，轮圆了敲下来。顿时，丁当丁当的打铁声就像一支清脆悦耳的曲子，飘满了整个村庄。
      如此再三。做父亲的见火候已到，就把那打好的工具放入身边早就备好的一桶水里淬火。打造的工具是否硬而不脆，即够锋利又够韧性，关键就在淬火这道工序上，什么时候淬火，淬多长时间，都是有讲究的。淬火，最能说明一个铁匠的手艺的高低优劣。
      铁匠父子的手艺，是父父子子几代传承下来的。方圆数十里之内，根本没有压得下他们的手艺的铁匠。经他们锻打的工具，钢而不脆，锋利的就像理发匠手里的剃头刀子。翻地时，那铁锨、镐子，不怎么用力，就深深地插进了土地里，遇到指头粗的树根，也会“咔嚓”一声，被拦腰斩断。锄草时，一锄头下去，轻轻地往怀里一拉，那些盘根错节的杂草，就随着一声声“啵啵”的脆响，断了根儿。
      精湛的技艺，为他们赢来了好生意。人们总是专找他们父子锻打农具。
      一年夏天，铁匠父子正在锻打一把铡刀，做父亲的突然就倒在了铁砧前。送到医院时已经死了。是急性心肌梗塞。
      此后，做儿子的就接过了父亲手中的小锤，做了师傅，带了弟弟打下手，承继着祖传的手艺，继续着铁匠生涯。这手艺是祖传的上好的手艺，绝不能断了，等以后有了儿子，一定把手艺传下去。做儿子的在打铁的时候，常这样想。他万万没有想到，几年后，他就不得不结束了铁匠生涯。
      土地承包后几年，农民们就告别了手耕脚刨的手工劳作时代，实现了机械化。耕地有了旋耕犁，收麦有了收割机，除草有了除草剂。铁锨、镐头、锄头也就没有了用场，被弃之一边。铁匠也就没有了生意。
      铁匠是再也做不下去了。祖传几代的手艺就这样断送掉，做儿子的心里是万分的痛苦和不忍的，然而，这事实却无法改变，一日，他到父亲的坟头，痛哭了一场。从此，收了工具，结束铁匠生涯。
      收废品的小贩，几次上门想收走放在杂物房里已毫无用处的铁砧，任小贩出多么高的价钱，做儿子的都一口回绝：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