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最后由 踏雪寻梅 于 2017-6-13 16:59 编辑
思念到永远 桓台巩同英
经常听刘和刚深情演唱的《父亲》:“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生活的苦涩有三分,您却持了十分,这辈子做你的儿女,我没有做够......”音乐一响起,眼前马上浮现出当治安员的中年父亲乘着小船在马踏湖上巡逻的身影,浮现出老年的父亲骑着一辆三轮车在路上行走的背影......歌曲的每字每句敲击着我的心,没等听完,已经泪流满面。
2009年8月25号,一向健康的老父亲突发脑溢血,一直陷入昏迷,不到二十天便离开了我们,没留下一言半语!
跪在父亲的棺木前,凝视着父亲的遗容。听任思绪伴着泪水飞溅......
一
1985年,我通过各科竞赛选拔,考上了县重点高中。我信心满满,立志考上医学院,像母亲姥娘那样,治病救人。
那个年代,农村孩子考上县重点,可是件轰动全村的事。在乡亲们的祝贺声中,父亲骄傲地说:“只要你好好学,考上大学,我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
父亲高兴地驾着小船,带我去北坡干活。那个七月的一天,芦苇青青,碧绿的河水欢快地流着,芦苇荡里的小鸟唧唧喳喳地唱着歌。我躺在船头上,风儿爽爽抚摸着我的脸,看蓝天上那丝丝白云轻轻飘过,听船头有节奏的击水声,欣赏着映日荷花,还有荷叶上那滚来滚去的晶莹的露珠.....路上不断有人给父亲道贺,父亲沉浸在喜悦中!
开学第一个周末,父亲骑行四十里,早早地赶到学校接我回家。在路上休息时,还给我买了个甜甜的西瓜。
高二我得了一场病,重感冒引起过敏性紫癜,夜里发烧,全身各个关节疼痛。父亲得知消息,一大早急匆匆赶到学校。看到一脸的疲惫、两眼充满血丝的父亲,自以为坚强的我,委屈地哭了。他安慰着我,赶紧带我到县医院求治。
高考失利,我落榜了。什么理想,什么希望,全幻灭了。父亲劝慰我:“这人生的路,有平坦路,也有泥泞路,有上坡路,也有下坡路。路有千条万条,总会有一条你能走通。别灰心,慢慢走吧!”
二
记得我七岁那年,俺娘与邻家大婶子因琐事打架。大婶子余怒未消,趁我家没别人,闯到了我家。当时母亲正在奶孩子,没有防备。粗蛮彪悍的大婶子把俺娘死死地压在她的身子底下,拳头、巴掌劈头盖脸,狠狠地打下去,俺娘为了护我弟弟,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喊着,哭着.....直到东邻婶子闻讯赶来。听乡邻们叹息道:“莲她娘疯了......
一个哥哥跑到北坡,找到了当治安的父亲。父亲急火火地赶回家。他光着膀子,脸涨得通红通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拿上一把大斧子,朝大婶子家的大门重重地砍去......大婶子家里已空无一人,东屋门上锁着一把锁,大叔大婶已逃得无影无踪,父亲又向带锁的东屋门砍去......
我娘是彻底毁了。衣不蔽体,不断地往外跑,还骂人打人,引来很多人围观。我姥娘来看她,她这个曾经最孝顺的女儿,把小脚的姥娘推倒在地,高喊着“老太婆,你给我滚!”连宝贝儿子圆青,她也不认了。有一回,差点把他摔了,姐姐赶紧抢下来,吓得弟弟哇哇大哭。半夜里,仅10个月的弟弟饿得哇哇大哭,父亲只好和大姐到有奶的女人家敲门求助。
舅舅看着自己的亲姐姐,变成这样,心如刀绞,发恨把我娘抬到仇家炕头上,或者把她法办。父亲念及老邻居以前的种种好处,考虑再三没同意。舅舅恨恨地说:“你这人老实又窝囊,我姐怎么嫁给你这么个人?!”
十几年后,我可怜的娘生病去世。舅舅来了,坚决要把我母亲抬到仇人家里发丧。父亲这个全村有名的老实人,向舅舅拍了桌子:“远亲不如近邻,我们上一辈子积下的恩怨,难道还要延续到下一辈吗?!我对不起你姐,我没保护好她......”父亲捶胸顿足,痛哭起来:“12年了,破屋烂墙病老婆,带着这些不大不小的孩子,我不怨我不恨吗?......你姐人已经死了,让她入土为安吧!.....圆青,过来给你舅跪下!”
舅舅赶快扶起了12岁的外甥,冲着躺在棺床上的亲姐姐,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姐姐,我那......苦命的.....亲姐姐呀!......你......一路走好.....”舅舅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自此,舅舅与我父亲生死再没见面。
我劝慰父亲:“爹,你可要挺住,娘死了,还有我们呢......”后来听大姐说,看到父亲躲在里间偷偷地哭。回想他自己含辛茹苦12年,有妻子却没有普通夫妻的正常生活,又当娘又当爹,人到中年的他该是何等悲苦的心境!
多年之后,我碰见那个邻家大婶子。她主动地谈起我父亲:“你爹很喜欢孩子,每年给丁丁送些你家树上结的桃子.......”这件事听起来很小很平常,但我听了,心里震动很大。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难道父亲已经真正地放下了两家以前的恩怨?!
带着疑问,我与父亲谈起此事。父亲说:“人要一分为二地看问题,日本侵略中国,但中日人民是友好的!共产党与国民党打了那么多年,是兄弟与兄弟之间打仗,这不又和好了!远亲不如近邻,你三爷爷三奶奶,困难时帮过咱家,我和你大叔感情又好,仇结仇还有头吗?上一辈的恩怨是上一辈子的事。人呀,不要只看眼前,要往后头看啊!”
老实沉默的父亲吆!你是我慢慢去读的一本书啊!你都放下了,我也要学着放下!
三
天有不测风云,2006年秋收后,我猛然发现一向健壮的大姐突然消瘦下来,和我说话也没有了精神头,老是打瞌睡。临近年关,寒冬腊月天,她感冒了,咳嗽不止,晚上去输液,白天还咬着牙去卖藕。春节后,姐夫带她到县医院去查体,结果是肺癌晚期!
我们一直瞒着父亲,但他还是知道了。他拿出了第一个季度的抚恤金1000元,去看姐姐。他对大姐说:“你娘走得早,咱家里你是老大,接替了你娘的担子。我这当爹的无能无为,你跟着我受了很多苦,这些钱不多,你拿着治病吧。你会好起来的!”一走出姐姐家,父亲老泪纵横!
大姐去世后,老父亲更加沉默寡言了。他曾哭着对我们说:“早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人生三大悲,我摊全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他经过了多少不眠之夜,不知他内心经受了怎样的煎熬!
四
父亲走了,因为是老党员,村民们自发为他开追悼会,由我来草拟悼词。回顾父亲的一生,我才知道,自己对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了解得太少了。他的革命历程,他的内心世界,需要我慢慢地去挖掘、去探索、去理解。
我们整理他的遗物,找到了一个绿色军用包。包里有一个“抗日战争胜利纪念”金质章,一个工资卡,卡里还有1000元,这是他才发的第三季度的工资。还有一个小小的复员军人证,证件很破旧了。第一页是毛主席像,第二页是毛主席语录:“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第三页是“复员军人证明书”,上写:“巩遵鲁同志系山东省桓台县鱼三村人,于1945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现为加强国家社会主义建设,特准予复员。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在包里我还发现了几张旧的《鲁中晨报》和一封没寄出的信。
尊敬的各位领导:
我叫巩遵鲁,现年80岁,1945年参军,服役10年后,复员回家,曾多次立功,并获得抗日战争胜利纪念章,由于本人子女都是农村子女且能力有限,个人生活有了一定困难,虽然国家民政部门给予部分补贴,但生活仍然拮据。
据2008年《鲁中晨报》刊登的“养老金上调了”中透露“建国前老工人增加养老金,红军时期月增加380元,抗日战争月增加280元,解放战争月增加180元。”另据《鲁中晨报》2009年1月12日刊登“淄博四项社会保险待遇同时提高”的规定,为红军时期的老工人每月增加500元,抗日战争参加革命的月增加400元,解放战争时期的增加300元。我是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党员,也曾为中国革命做出过贡献。我入伍十年,复员回家,到增加补贴的2008年每季度只有960元,到2009年每季度也只有1300元,还达不到最低的工人退休工资。敬请领导们给予酌情处理为盼。 敬礼!
淄博市桓台县起凤镇鱼三村 巩遵鲁 2009年8月13号
这封尚未寄出的信,是父亲生病前12天写的。父亲是个老党员,也是普通人,一向沉默寡言的他,内心对政府是有期盼的,对拮据的生活现状是有遗憾的。他曾不止一次地向上级反映过他的问题,他也曾无奈地发出“枪杆子不如笔杆子”的感慨。
读了老父亲的信,作为女儿,我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什么滋味。我曾想通过高考跳出农门,来改变家庭状况,但事与愿违,高考失利,回家当了十几年的代课教师,工资捉襟见肘,98年还被辞退了。2009年我的辅导学校经营才有起色,我全力以赴,一心放在教学上。我一直想,等我忙完了,等我挣钱了,再多抽时间陪陪老父亲,让老父亲享享福。万万没想到,一向健康的老父亲没有等,也不能等,以这种方式突然离开了我们,让我情何以堪?!
父亲,枪林弹雨,九死一生。他3岁丧父,14岁丧母,15岁流浪到河北地界,1945年在山海关参加了共产党的抗日队伍。他经历过辽沈战役、平津战役,湖南剿匪,广东戍边。1955年,响应党的号召,复员回家。
他对贪污腐败,深恶痛绝,不顾我们苦苦相劝,坚持上访,得罪了许多乡镇官员。有一次,因为村民反映村里的不正之风,被村干部打了。我愤然对前来赔罪的村官说:“我父亲没被日本鬼子打死,没被国民党打死,没被土匪打死,却被你这个村官打死吗?”
但我很不理解父亲的行为。这样做又是何苦呢?后来,我参加了四野45军158师子弟组织的“红色之旅邵阳行”活动,踏寻了父亲走过的足迹,才终于理解了父亲的心痛——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啊。他们打下的江山真是来之不易啊!
五
父亲对待长兄如父,每季度发了抚恤金1000元,都要拿出100元供养生活拮据的伯父,有时还带着伯父去洗洗澡,给他买些点心吃。老哥俩,在夕阳下相对而坐,话语不多。伯父去世时,父亲痛哭失声,他的哭声至今萦绕在心头!
2008年汶川大地震期间,80岁的父亲积极捐款捐物,捐了100元,两袋子面。这是当时他一个月的复员军人抚恤金。记者采访时,他说:“我们这里发大水时,人家帮助我们,人家有难了,我们也得帮他们。这叫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老父亲病重期间,老兄弟之间的情谊令人动容。83岁的三堂伯,和79岁的堂叔,为了见他一面,竟然骑着自行车,拿上马扎,骑一段路,坐下来歇歇,继续骑行,再坐下来歇歇,这样一直赶了40里多里路,到县城医院看我父亲。
父亲病危之际,几个本家哥哥日夜守候。已有孙子的邻居小辈们,晚上也过来陪伴父亲。大家一起回忆着:“四爷爷最喜欢小孩了,我小的时候就稀罕(当地方言,喜欢)我。前段日子,我还和他开玩笑,四爷爷你只看你小孙子,也不稀罕稀罕俺!”
几个要好的老朋友,腿疼的拄着拐子来看他,也有坐着轮椅来看他的。宝爷说:“看一眼少一眼了,一辈子的老朋友了,今辈子没做够,几年以后,我到那边了,咱们接着做朋友!”
2009年9月,81岁的父亲走了,走完了他坎坷不凡的一生,也带走了所有的恩怨悲苦。
父亲友爱族人,和睦乡里,默默忍受了命运给予的最大的不公平!
父亲清贫了一生,但他不是“穷人”! 他有自己坚定的信仰,有自己富足的精神世界!
跪在父亲的棺木前,凝视着安详睡去的父亲。回想我与他生活的点点滴滴,回想他一生遭受的艰难困苦,泪水顿作倾盆雨。
父亲是一座静默的雕塑,是一座高耸的大山,是一条岁月的长河,让我思索!让我敬仰!让我思念到永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