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踏雪寻梅 于 2017-11-24 07:36 编辑
[uka_netease]276362-2[/uka_netease] 桓台 巩同英 一 我们这条老胡同,有十几户人家。对门三爷爷是老住户,我父亲于1955年从部队上复员回家,政府把他分到这里,安了家。从解放初期到现在,已经生活了四代人了。 三爷爷成份高,大地主。四合院,高高的大门,北屋住着三爷爷,东屋住着大叔,南屋住着小叔。印象中的三爷爷,老咳嗽,脾气很大。三奶奶瓜子脸,绾着个小籫,穿着大襟褂子,小脚,慈祥和蔼。 我父亲早年失去父母,与三爷论起本族辈份来,该叫他三叔。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初到这个地方安家,父母亲得到了三爷爷的诸多关照。大叔和小叔,与父亲投脾气,情如自家兄弟。年轻的母亲,也与三奶奶、小婶子投脾气,就像亲婆媳亲妯娌一样,两家走得越来越近。 但大婶子与三奶奶和小婶子性格不投,因家庭琐事把我母亲也牵扯进去,后来对母亲也心生了不满。 老胡同里两家人的恩怨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二 我家当年曾经是让人羡慕的家庭。我的父亲, 16岁就投身革命,成为党员,是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荣誉军人,复员后在生产大队当过主任,保管员。他的实诚厚道,全村有名。 我的母亲很孝顺。北坡的堂哥打了鱼,给她送来。她做成鱼汤,放到饭罐里,让二姐跑10多里路,給姥娘姥爷送去。姥娘姥爷吃的时候,鱼汤还热乎呢。 我的母亲心灵手巧。邻家大姑娘小媳妇绣荷包,绣鞋垫,做鞋子,都找我母亲画样子。她最喜欢画腊梅花、荷花,给我们姊妹起的名字也含着梅、莲、莲花、文化,也会在我们的衣服和鞋子上绣上花,引来同伴们羡慕的眼光,我们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我的母亲心地善良。在文化大革命时,县重点高中的一个老师下放到我们村劳动改造。批斗会上,因为他拒不承认红卫兵给他捏造的种种罪行,被拳打脚踢,棍棒相加。母亲从台下冲上去,喊道:“他犯了什么罪呀?你们要把他活活打死吗?!”然后扑了上去,紧紧地护住了这个老师,让他躲过了一次生命之劫。后来,我邻居家的玲姐考到县高中去上学,那个老师还向她打听过我娘的消息。 最值得一提的是,我母亲还师承我姥娘的针灸技艺,专治“小儿撮口风”,在缺医少药的年代,救治过许多小婴儿,在我们鱼龙湾村称得上是家喻户晓的“女先生”。记得小时候,母亲背着我去过很多人家,给刚出生的小婴儿针灸治疗,还用自己的奶给小孩们“搭口”。 美中不足的是,我家接连四个女孩出生了(其中一个六岁时夭折),一直没见男孩的面。母亲又怀孕了,因为她为人好,又有能救命的手艺,全村人都盼着好人能有好命,老天爷能送给她个男孩。在我母亲救活的孩子中有个小“孬包”,她娘那时曾经对我母亲说:“如果你生出的是男孩,孬包就是你的干儿;如果不呢,就送给你作儿子。” 我那时还做了一个梦——有两个女人,坐着火车来,送到我手里一个孩子。大人们欢喜着问我:“梦中,是男孩女孩?”我顺着大人的意愿说:“是男孩。”大人们高兴地说,“你这梦,一定很准。”果真,母亲给我生了个弟弟。又因母亲孕中曾梦见过一个又圆又青的大西瓜,姥娘就赐名为“圆青”。老来得子,亲戚朋友、庄里乡亲都为我父母高兴——认刘(留)干娘,吃百家饭,辫长命锁,穿百衲衣,为的是祈求弟弟能岁岁平安、长命百岁。 刘家婶子,多子多福,和我们一个生产队,与我母亲交情甚好,自然成了俺老弟干娘的不二人选。刘干娘,刘黄氏,完小毕业,在我们生产队同龄妇女中算是识字多有文化的。在我印象中,她总是文质彬彬,和蔼可亲,善解人意。俺娘总是带着我们到她家串门,她也经常来俺家拉拉家常。两家又结成了干亲家,关系自然好上加好。 弟弟要吃百家子饭,俺娘带着弟弟在刘干娘家过第一个新年。大年初一这天,刘家哥端着饭盆引路,刘干爷穿上破旧的大襟棉袄,扎上长长的麻绳,打扮成乞丐模样,把俺弟弟揣在大棉袄里,到各家去“讨饭”。 “大娘哎,大爷哎,过年了,行行好吧,赏俺孩子口饭吃吧。”庄里乡亲,一看是俺家的娃儿来“讨饭”,心知肚明是咋回事,赶紧从自家碗里拿出一对过年饺子,放到刘家哥端的饭盆子里。 “老天有眼啊,遵鲁家天天盼儿子,这不终于盼来了!”北邻奶奶亲了圆青胖嘟嘟的小脸。 “我看看孩子,乖乖,又白又胖的,长得可真出息啊!”东家大娘摸着圆青的小手欢喜地说。 “娇贵娃啊,娇贵娃,吃了百家饺子,长成壮小子。"西家小婶赶紧拿出一对饺子,放入盆中。 这爷仨的装束打扮那可叫不同寻常,如同表演戏剧一般。他们乐呵呵地在俺村的大街小巷走着,引来许多人驻足观看,这成了那年春节的一道独特景致。不到晌午,就凑够了99对过年饺子。这些讨来的饺子,弟弟象征性地先吃,之后俺娘和他慢慢吃完,如此这般,弟弟就长命旺相了。 那时我七岁,弟弟讨百家饭的事,我不太记得了,是两个姐姐后来告诉我的。刘干娘来我家给俺弟辫“长命锁”,我还记得。刘干娘用红丝线编成三尺长的线辫,折回,中间挽一结作锁形,下坠铜钱几枚。弟弟戴锁之前,她要在神前用“黄表纸”燃烧燎烤一下铜钱锁,借神力来增添锁的神秘力量,以祈求弟弟无病无灾。刘干娘一边给弟弟挂“长命锁“,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长命锁,颈上戴,刘干娘亲,巩亲娘爱,咱娃圆青儿啊,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穿百衲衣,就是挨家挨户讨一块块布片缝在一起做衣穿。穿百衲衣的孩子长大后,父母要向当年讨过布的人家还情的,一般来说,讨过布的人家得还一截能做一件衣服的布。这获之碎布、报之衣料的百衲衣风俗, 恰如“滴水之恩,以涌泉相报”的古训。 大姐姐一家一户讨来布片,由刘干娘一针一线密密缝制起来。百衲衣看起来就像小和尚服,周岁那天还得刘干娘给弟弟穿上。后来知道,百衲衣原是修行和尚穿的,让弟弟穿百衲衣是想借助佛家法力,图个吉祥平安。那件类似“护身符”的百衲衣,弟弟一直穿到好几岁。那件百衲衣,绿黑灰各色方格相间,就像今天的“迷彩服”,让幼小的我生出许多羡慕,趁大人不在的时候,偷着试穿,可惜穿不上。 三 “福,祸之所伏”,乐极生悲,阴云向我们家庭袭来。弟弟10个月大的时候,记得是麦收时节,大婶子与小婶子闹家务,闹得很厉害,小婶子不时到我母亲那里倾诉苦恼,母亲当然只能是好言相劝。而大婶子看小婶子与我母亲相处得好,心中便生出嫉恨。 一天,大婶子把拌了农药的玉米粒撒在小婶子的鸡窝里,药死了小婶子的十几只鸡。又把拌着农药的玉米粒撒到我家院子里,药死了我家的许多鸭子。母亲心想,药死了鸭子不要紧,但孩子尚小,正满院爬,一旦不小心吃了毒玉米粒,那后果不堪设想。越想越后怕,越想越生气。我还清楚记得,在生产队打麦场上,母亲当众和大婶子大吵了一架。 大婶子余怒未消,趁我家没别人,闯到了我家。当时母亲正在奶孩子,没有防备。粗蛮彪悍的大婶子把我的母亲死死地压在她的身子底下,拳头、巴掌劈头盖脸,狠狠地打下去,母亲为了护我弟弟,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喊着,哭着......直到东邻婶子闻讯赶来。…… 记得那天中午,我和二姐正在家附近的小河里洗澡,嬉戏。邻居家的玲姐哭着找到我们:“你俩快回家!你娘出事了!”我们赶紧往家里跑去!只见我家院里屋里聚集了很多人。我的母亲就在炕上,歇斯底里地哭啊笑啊,在炕上倒下......起来.....倒下.....起来......芹姐和小婶子哭着照顾着我的母亲......16岁的大姐抱着不满周岁的弟弟在一旁哭,弟弟也吓得哇哇大哭!我和二姐扑上去,喊着“娘......娘......”但母亲已不认得我们了! 只听乡邻们叹息道:”莲她娘疯了......”。六岁的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叫“疯”,什么叫“精神病”,自此我们成了“疯老婆的孩子”。后来,一些不懂事的孩子,跟在我的母亲后面喊着“疯老婆,疯老婆......”,我才知道这称呼不好。一听到他们这样喊,我就攥紧拳头,疯了似地朝他们冲过去,他们会笑着喊着一哄而散。直到现在,我听到这三字,心像刀片划过,汩汩地流着血! 邻居家一个哥哥跑到北坡,找到了当治安的父亲。父亲急火火地赶回家。他光着膀子,脸涨得通红通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拿上一把大斧子,朝 大婶子家的大门重重地砍去...... 大婶子家里已空无一人,东屋门上锁着一把锁,大叔大婶已逃得无影无踪,父亲又向带锁的东屋门砍去......很多年后,他家大门、东屋门还留着那些深深的刀痕,也成了我们两家人一辈子也抹不去的记忆。 我的母亲是彻底毁了。衣不蔽体,不断地往外跑,还骂人打人,引来很多人围观。我的姥娘来看她,我娘这个曾经最孝顺的女儿,把小脚的姥娘推倒在地,高喊着“老太婆,你给我滚!”就连她的宝贝儿子圆青,她也不认了。有一回,差点把他摔到地上了,姐姐赶紧抢下来,吓得弟弟哇哇大哭。 舅舅看着自己的亲姐姐,变成这样,心如刀绞,发恨把我娘抬到仇家炕头上,或者把大婶子法办。父亲念及老邻居以前的种种好处,考虑再三没同意。舅舅恨恨地说:“你这人老实又窝囊,我姐怎么嫁给你这么个人?!” 半夜里,仅10个月的弟弟饿得哇哇哭,父亲只好和大姐到有奶的女人家敲门求助。婶子们怜惜我弟弟,念及母亲的种种好处,委屈着自家的孩子,也要先喂饱我弟弟! 圆青是吃着百家奶长大的!芹姐姐,我本家的一个堂姐,与我家离得很近,和我娘关系很好,便成了我弟弟的一个“奶娘”。她的小儿惠民和我弟圆青一般大,大姐带着弟弟圆青晚上住在她家。芹姐姐一边奶着惠民一边奶着圆青。大晚上,两个孩子不住地嚼着她的奶子,嚼得生疼。那时候家家生活困难,没有油水,乳汁不够用,芹姐姐半夜就得起来,从油罐子里挖出一小勺猪油放在水里,再放上点盐或酱油,咕咚咕咚喝下去,积蓄奶水,以便继续喂奶。后来我当了妈妈才知道,乳汁不够时,孩子硬嚼着奶子,那种心中火烧火燎的滋味是何等的滋味! 我的芹姐姐不仅仅用善良可以形容了。刘家哥也是一个识大体的人,风趣幽默,和芹姐很是恩爱。小时候,我成天在她家玩,有时还留下吃饭。芹姐会缝纫,我们过年的衣服都是她缝制的。大姐结婚时也是在芹姐家操办的。大姐一遇到难事,就找芹姐商量。芹姐在我们心中胜亲姐,胜亲娘。她对我们家庭的付出罄竹难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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