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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胡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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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23 11:30: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踏雪寻梅 于 2017-11-24 07:36 编辑

                                       [uka_netease]276362-2[/uka_netease]   
                                             桓台  巩同英
    一
我们这条老胡同,有十几户人家。对门三爷爷是老住户,我父亲于1955年从部队上复员回家,政府把他分到这里,安了家。从解放初期到现在,已经生活了四代人了。
三爷爷成份高,大地主。四合院,高高的大门,北屋住着三爷爷,东屋住着大叔,南屋住着小叔。印象中的三爷爷,老咳嗽,脾气很大。三奶奶瓜子脸,绾着个小籫,穿着大襟褂子,小脚,慈祥和蔼。
我父亲早年失去父母,与三爷论起本族辈份来,该叫他三叔。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初到这个地方安家,父母亲得到了三爷爷的诸多关照。大叔和小叔,与父亲投脾气,情如自家兄弟。年轻的母亲,也与三奶奶、小婶子投脾气,就像亲婆媳亲妯娌一样,两家走得越来越近。
但大婶子与三奶奶和小婶子性格不投,因家庭琐事把我母亲也牵扯进去,后来对母亲也心生了不满。
老胡同里两家人的恩怨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二
我家当年曾经是让人羡慕的家庭。我的父亲, 16岁就投身革命,成为党员,是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荣誉军人,复员后在生产大队当过主任,保管员。他的实诚厚道,全村有名。
我的母亲很孝顺。北坡的堂哥打了鱼,给她送来。她做成鱼汤,放到饭罐里,让二姐跑10多里路,給姥娘姥爷送去。姥娘姥爷吃的时候,鱼汤还热乎呢。
我的母亲心灵手巧。邻家大姑娘小媳妇绣荷包,绣鞋垫,做鞋子,都找我母亲画样子。她最喜欢画腊梅花、荷花,给我们姊妹起的名字也含着梅、莲、莲花、文化,也会在我们的衣服和鞋子上绣上花,引来同伴们羡慕的眼光,我们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我的母亲心地善良。在文化大革命时,县重点高中的一个老师下放到我们村劳动改造。批斗会上,因为他拒不承认红卫兵给他捏造的种种罪行,被拳打脚踢,棍棒相加。母亲从台下冲上去,喊道:“他犯了什么罪呀?你们要把他活活打死吗?!”然后扑了上去,紧紧地护住了这个老师,让他躲过了一次生命之劫。后来,我邻居家的玲姐考到县高中去上学,那个老师还向她打听过我娘的消息。
最值得一提的是,我母亲还师承我姥娘的针灸技艺,专治“小儿撮口风”,在缺医少药的年代,救治过许多小婴儿,在我们鱼龙湾村称得上是家喻户晓的“女先生”。记得小时候,母亲背着我去过很多人家,给刚出生的小婴儿针灸治疗,还用自己的奶给小孩们“搭口”。
美中不足的是,我家接连四个女孩出生了(其中一个六岁时夭折),一直没见男孩的面。母亲又怀孕了,因为她为人好,又有能救命的手艺,全村人都盼着好人能有好命,老天爷能送给她个男孩。在我母亲救活的孩子中有个小“孬包”,她娘那时曾经对我母亲说:“如果你生出的是男孩,孬包就是你的干儿;如果不呢,就送给你作儿子。”
我那时还做了一个梦——有两个女人,坐着火车来,送到我手里一个孩子。大人们欢喜着问我:“梦中,是男孩女孩?”我顺着大人的意愿说:“是男孩。”大人们高兴地说,“你这梦,一定很准。”果真,母亲给我生了个弟弟。又因母亲孕中曾梦见过一个又圆又青的大西瓜,姥娘就赐名为“圆青”。老来得子,亲戚朋友、庄里乡亲都为我父母高兴——认刘(留)干娘,吃百家饭,辫长命锁,穿百衲衣,为的是祈求弟弟能岁岁平安、长命百岁。
刘家婶子,多子多福,和我们一个生产队,与我母亲交情甚好,自然成了俺老弟干娘的不二人选。刘干娘,刘黄氏,完小毕业,在我们生产队同龄妇女中算是识字多有文化的。在我印象中,她总是文质彬彬,和蔼可亲,善解人意。俺娘总是带着我们到她家串门,她也经常来俺家拉拉家常。两家又结成了干亲家,关系自然好上加好。
弟弟要吃百家子饭,俺娘带着弟弟在刘干娘家过第一个新年。大年初一这天,刘家哥端着饭盆引路,刘干爷穿上破旧的大襟棉袄,扎上长长的麻绳,打扮成乞丐模样,把俺弟弟揣在大棉袄里,到各家去“讨饭”。
“大娘哎,大爷哎,过年了,行行好吧,赏俺孩子口饭吃吧。”庄里乡亲,一看是俺家的娃儿来“讨饭”,心知肚明是咋回事,赶紧从自家碗里拿出一对过年饺子,放到刘家哥端的饭盆子里。
“老天有眼啊,遵鲁家天天盼儿子,这不终于盼来了!”北邻奶奶亲了圆青胖嘟嘟的小脸。
“我看看孩子,乖乖,又白又胖的,长得可真出息啊!”东家大娘摸着圆青的小手欢喜地说。
“娇贵娃啊,娇贵娃,吃了百家饺子,长成壮小子。"西家小婶赶紧拿出一对饺子,放入盆中。
这爷仨的装束打扮那可叫不同寻常,如同表演戏剧一般。他们乐呵呵地在俺村的大街小巷走着,引来许多人驻足观看,这成了那年春节的一道独特景致。不到晌午,就凑够了99对过年饺子。这些讨来的饺子,弟弟象征性地先吃,之后俺娘和他慢慢吃完,如此这般,弟弟就长命旺相了。
那时我七岁,弟弟讨百家饭的事,我不太记得了,是两个姐姐后来告诉我的。刘干娘来我家给俺弟辫“长命锁”,我还记得。刘干娘用红丝线编成三尺长的线辫,折回,中间挽一结作锁形,下坠铜钱几枚。弟弟戴锁之前,她要在神前用“黄表纸”燃烧燎烤一下铜钱锁,借神力来增添锁的神秘力量,以祈求弟弟无病无灾。刘干娘一边给弟弟挂“长命锁“,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长命锁,颈上戴,刘干娘亲,巩亲娘爱,咱娃圆青儿啊,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穿百衲衣,就是挨家挨户讨一块块布片缝在一起做衣穿。穿百衲衣的孩子长大后,父母要向当年讨过布的人家还情的,一般来说,讨过布的人家得还一截能做一件衣服的布。这获之碎布、报之衣料的百衲衣风俗, 恰如“滴水之恩,以涌泉相报”的古训。
大姐姐一家一户讨来布片,由刘干娘一针一线密密缝制起来。百衲衣看起来就像小和尚服,周岁那天还得刘干娘给弟弟穿上。后来知道,百衲衣原是修行和尚穿的,让弟弟穿百衲衣是想借助佛家法力,图个吉祥平安。那件类似“护身符”的百衲衣,弟弟一直穿到好几岁。那件百衲衣,绿黑灰各色方格相间,就像今天的“迷彩服”,让幼小的我生出许多羡慕,趁大人不在的时候,偷着试穿,可惜穿不上。
   三
“福,祸之所伏”,乐极生悲,阴云向我们家庭袭来。弟弟10个月大的时候,记得是麦收时节,大婶子与小婶子闹家务,闹得很厉害,小婶子不时到我母亲那里倾诉苦恼,母亲当然只能是好言相劝。而大婶子看小婶子与我母亲相处得好,心中便生出嫉恨。
一天,大婶子把拌了农药的玉米粒撒在小婶子的鸡窝里,药死了小婶子的十几只鸡。又把拌着农药的玉米粒撒到我家院子里,药死了我家的许多鸭子。母亲心想,药死了鸭子不要紧,但孩子尚小,正满院爬,一旦不小心吃了毒玉米粒,那后果不堪设想。越想越后怕,越想越生气。我还清楚记得,在生产队打麦场上,母亲当众和大婶子大吵了一架。
大婶子余怒未消,趁我家没别人,闯到了我家。当时母亲正在奶孩子,没有防备。粗蛮彪悍的大婶子把我的母亲死死地压在她的身子底下,拳头、巴掌劈头盖脸,狠狠地打下去,母亲为了护我弟弟,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喊着,哭着......直到东邻婶子闻讯赶来。……
记得那天中午,我和二姐正在家附近的小河里洗澡,嬉戏。邻居家的玲姐哭着找到我们:“你俩快回家!你娘出事了!”我们赶紧往家里跑去!只见我家院里屋里聚集了很多人。我的母亲就在炕上,歇斯底里地哭啊笑啊,在炕上倒下......起来.....倒下.....起来......芹姐和小婶子哭着照顾着我的母亲......16岁的大姐抱着不满周岁的弟弟在一旁哭,弟弟也吓得哇哇大哭!我和二姐扑上去,喊着“娘......娘......”但母亲已不认得我们了!
只听乡邻们叹息道:”莲她娘疯了......”。六岁的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叫“疯”,什么叫“精神病”,自此我们成了“疯老婆的孩子”。后来,一些不懂事的孩子,跟在我的母亲后面喊着“疯老婆,疯老婆......”,我才知道这称呼不好。一听到他们这样喊,我就攥紧拳头,疯了似地朝他们冲过去,他们会笑着喊着一哄而散。直到现在,我听到这三字,心像刀片划过,汩汩地流着血!
邻居家一个哥哥跑到北坡,找到了当治安的父亲。父亲急火火地赶回家。他光着膀子,脸涨得通红通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拿上一把大斧子,朝 大婶子家的大门重重地砍去......  大婶子家里已空无一人,东屋门上锁着一把锁,大叔大婶已逃得无影无踪,父亲又向带锁的东屋门砍去......很多年后,他家大门、东屋门还留着那些深深的刀痕,也成了我们两家人一辈子也抹不去的记忆。
我的母亲是彻底毁了。衣不蔽体,不断地往外跑,还骂人打人,引来很多人围观。我的姥娘来看她,我娘这个曾经最孝顺的女儿,把小脚的姥娘推倒在地,高喊着“老太婆,你给我滚!”就连她的宝贝儿子圆青,她也不认了。有一回,差点把他摔到地上了,姐姐赶紧抢下来,吓得弟弟哇哇大哭。
舅舅看着自己的亲姐姐,变成这样,心如刀绞,发恨把我娘抬到仇家炕头上,或者把大婶子法办。父亲念及老邻居以前的种种好处,考虑再三没同意。舅舅恨恨地说:“你这人老实又窝囊,我姐怎么嫁给你这么个人?!”
半夜里,仅10个月的弟弟饿得哇哇哭,父亲只好和大姐到有奶的女人家敲门求助。婶子们怜惜我弟弟,念及母亲的种种好处,委屈着自家的孩子,也要先喂饱我弟弟!
圆青是吃着百家奶长大的!芹姐姐,我本家的一个堂姐,与我家离得很近,和我娘关系很好,便成了我弟弟的一个“奶娘”。她的小儿惠民和我弟圆青一般大,大姐带着弟弟圆青晚上住在她家。芹姐姐一边奶着惠民一边奶着圆青。大晚上,两个孩子不住地嚼着她的奶子,嚼得生疼。那时候家家生活困难,没有油水,乳汁不够用,芹姐姐半夜就得起来,从油罐子里挖出一小勺猪油放在水里,再放上点盐或酱油,咕咚咕咚喝下去,积蓄奶水,以便继续喂奶。后来我当了妈妈才知道,乳汁不够时,孩子硬嚼着奶子,那种心中火烧火燎的滋味是何等的滋味!
我的芹姐姐不仅仅用善良可以形容了。刘家哥也是一个识大体的人,风趣幽默,和芹姐很是恩爱。小时候,我成天在她家玩,有时还留下吃饭。芹姐会缝纫,我们过年的衣服都是她缝制的。大姐结婚时也是在芹姐家操办的。大姐一遇到难事,就找芹姐商量。芹姐在我们心中胜亲姐,胜亲娘。她对我们家庭的付出罄竹难书啊!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3 11:38:0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踏雪寻梅 于 2017-11-23 11:40 编辑

后来和芹姐聊起陈年往事,她说:“我心疼俺四婶子啊,那么好的人得了精神病,圆青也从娇孩子变成舍孩子。那时,他俩有一个长口疮的,怕传染给另一个,惠民只吃左边的奶子,圆青只吃右边的。不管右边的奶子涨得多厉害,我都要等着你大姐把圆青抱来吃他这边的奶子。没娘管的小奶孩儿,哭起来可怜煞人啊!老弟圆青每年给我送东西,感念我当年奶过他。送啥东西啊?只要他日子过好了,我就知足了。”

  四

那一段时间,我母亲的遭遇成了街头巷尾的头条新闻。在街上,看着我娘疯疯癫癫的样子,人们不禁扼腕叹息:“一个好人啊,一个有用之人啊,怎么变成这样!这个家,算是毁了!”

在族人及庄里乡亲的的资助下,母亲被送到了百里之外的惠民地区精神病医院。父亲定期骑自行车去探望。母女分离半年,我太想娘了,睡梦中常梦见她搂着我和弟弟睡觉,醒来便泪湿枕头。

有一回,我得知父亲又去看我母亲。一大早,我一听到动静,就赶紧起床,爬到了父亲的大轮自行车上,不管大姐、父亲怎样软硬兼施相阻,我死死地抱着自行车的座子不松手,坚决跟着去看娘。最后,父亲妥协了。

我出了生平以来的第一次远门。父亲带着我,累了吃些带着的干粮,渴了向路旁的店铺讨些热水。我第一次见到了黄河及又长又宽的黄河大桥,见到了农村难以见到的大汽车,坐过“摆渡”......一路上快活极了,因为马上能见到娘了。

傍晚,我们赶到了在那里当工人的玲玲姐家。第一次爬了楼,父亲牵着我的手转啊转啊,不知爬了几层,才到了玲姐家。姐姐姐夫热情接待了我们。饭桌上,他们怜惜地看着我,不断的给我夹菜夹肉,那顿饭可真香啊,直到现在还能回味起那红烧肉的香。吃完饭,大人们说着话,我则在父亲的怀里沉沉地睡去,睡梦中我看到了娘又向我走来.......

第二天,我们早早地起床。父亲带着我骑行了一段路,才到了母亲所在的医院。那是个大医院,收治了很多精神病患者。父亲怕娘看到我会激动,把我藏到一边,等着她出来放风。等了好长时间,母亲出来了。她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竖格子病号服,手里端着一个水杯。一看到娘,我忘了父亲的嘱咐,几次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攥着大门的铁栅栏,透过门缝,往里望着望着......“娘 ......娘.......”,我几乎要喊出声来,父亲赶紧捂住了我的嘴。

医生只允许父亲进去探望。“藏起来,不要出声,不要让你娘看见你。如果你听话,下一次还带你来。”父亲给我找好了母亲看不到的位置后,独自进去了。“.....圆青好吗?晚上哭吗?我没病,求求你,带我回家吧,我要看孩子!......”母亲说着说着开始激动起来。父亲哄着她:“圆青很好,孩子们都好。你好好养病,我很快就接你回家。”

我屏住气息,透过门缝,看到我娘提着父亲的名字骂,还要打父亲,护士们赶紧把娘拉了进去。父亲赶紧抽身出来,眼睛又红又肿。我紧紧地攥着铁栅栏,感觉那铁栅栏好凉!好凉!

母亲病情缓解了!回家了!我们家像过年一样,我们家又有了希望!庄里乡亲也纷纷为我们这家人松了口气。但家境大不如以前,债台高筑!日子还要过下去,母亲作为一个家庭主妇,面对艰难的日子,烦躁起来,又犯病了。一犯病,还是不断地往外跑,父亲和姐姐不管白天黑夜就得四处找她。

为了不让母亲四处跑,一把大锁把她锁在了房屋里。母亲站在靠近窗户的炕上,双手抓着窗棂子,向外望着,骂着每一个看到的人,连那些平日最要好的庄里乡亲也会骂!

多少年后,银萍家的婶子对我说过:“你娘犯病时谁都骂,但没骂过我,俺姊妹俩投缘。我从小娇生惯养的,女人营生啥都不会做,才嫁到老巩家时,没少受你四奶奶的气。你娘就教我做布鞋,做棉衣。老天爷哎,咋叫她得了这种病啊?!我不怕挨她骂,一做了好吃的,就想着给她送去。”

现在这位善良的婶婶已经故去。每当想起小时我娘叫我到她家借面的情景,每当想起她隔着窗户给俺娘送好吃的情景,禁不住泪流满面。我娘遭受着命运的摧残,老姊妹却对她不离不弃,送给她无限的生命温暖。

     五   

有娘的孩子像块宝,没娘的孩子像根草。我们有娘,但在情感的蛋糕上却骤然缺失了母爱那一部分。那时,我喜欢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我多么希望和娘快乐地坐在谷堆旁边,听她讲那过去的事情!我深情地吟唱着,吟唱着那可望而不可即的母女情,一遍又一遍!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姐姐们去生产队干活了,母亲被反锁在堂屋里,叫骂着每一个过路人。七岁的我感冒了,发着烧,浑身发冷,只好留在堂屋旁边的小伙房里。侧躺在用两个蒲团临时搭起的“床上”, 我双腿蜷缩着,双臂十字交叉,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咚咚咚地快速跳动着,头也变得越来越大,涨起的动脉血管伴随着心脏咕咚咕咚地跳着......

母亲在这边,我在那边,一墙之隔,母女两心远若天涯。母亲无力佑护年幼的我,我也无法感受到来自母亲的爱抚!小小的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活着的“寒凉”,感觉到了心灵的“孤独”!
  母亲有病,没法照顾幼小的我们。 有一天,我贪玩不慎掉到村里的水井里。我在水中挣扎着,凉凉的井水呛着我,我绝望地呼喊着,呼喊着......浮到水面,又沉到井底,还掉在井底一只鞋子,几番浮浮沉沉,我以为我要淹死了.....就在这时,我感觉一双脚钩住了我的腋窝......我被好心的乡亲们从井中救了出来,死里逃生!

如同我在丼中的经历,我们一家人在希望与绝望中挣扎着煎熬着,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和弟弟跟着当治安的父亲在马踏湖上的小渔屋子里生活。大姐二姐则在家里陪着母亲生活。直到上学了,我才回家住。

记得我家的大炕,已被母亲跳得这里一个坑、那里一个洞。姐姐们只好在炕上找能托住她们的地方睡。我身板小,则睡在我家的原来招待客人用的大方桌上。有一回,竟从1米多高的方桌上跌了下来,头上磕了个大疙瘩。

同学芳子、春花、小玉知情后,给父母说明情况,让我搬到她们家过夜。我先后在这些同学家里睡过几年,直到小学毕业。

在同学家,我才体悟到了完整的家庭是怎样的,真是羡慕她们父母健全、平常而普通的家庭生活。二年级的时候,父亲的一个老友徐老头曾和我开玩笑。“你不是你娘亲生的,你亲娘在张店,过几天,就买上好吃的,买上好衣服,来接你.....”我追着打着不让徐老头继续说,心里却升起了一种异样的希望。

他说的次数多了,我竟然信以为真了,哭着告诉了伙伴们这件事。她们告诉我:“徐老头骗你的,别信!”小小的我,内心很是纠结,幻想着那个张店的亲娘会来接我走,却又不想离开这个家。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去问了我母亲。那时她大概清醒了,摸着我的头,慈爱地笑着说:“你是我的亲孩子,我就是你的亲娘啊。”听了母亲这般话,我如释重负,快乐得像小燕子一样要飞起来。母亲的笑容,母亲的慈爱,在我的心灵深处定格在了那一刻!

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我一生无法原谅自己的事。

那时大姐已经出嫁,二姐到队里干活了,中午只剩下我和母亲吃饭。我急着去上学,怕迟到了挨老师批评,又怕娘跑出去惹事,或者跑远了,找不到她。我劝说娘进屋,娘死活不进去,我和娘纠缠到一块。那时不知哪来的力气,我把娘压到了我的身子底下。她似乎清醒了,哭着说:“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你就这样对待我?......”

邻居们纷纷赶来相劝,二姐也匆匆赶来。二姐姐骂了我一顿,我羞愧难当,不知怎样解释。我大哭着跑到了学校。同学们围了上来,他们不知什么原因,七嘴八舌,只听好朋友莲莲着急地问:“你哭啥?你缺少钢笔还是本子?我给你......”我什么也不管了,一味发狂地哭着......

莲莲啊,善良的莲莲啊,你们哪里知道我的心哪......我为什么有这样的娘啊?!我为什么有这样的娘啊?!            

直到现在,莲莲和同学们也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那样哭。我也把这件令人羞耻的事深深地埋压到心里,很沉很沉......无处诉说!年龄尚小的我,曾跟随姐姐到基督教堂,祈祷过,忏悔过,痛哭失声!我那已在天堂的娘啊,请原谅我这个不孝不懂事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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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3 11:47:04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我的脑海里,母亲年轻时的影像很浅很淡。

依稀记得,我曾躺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做过一个至今难以忘怀的梦:许多人在台上演戏,一方唱罢,另一方登场,咿咿呀呀,花花绿绿,有笑的有哭的,唱尽恩怨情仇,悲欢离合!

依稀记得,母亲牵着我的手,走过小土桥,坐着小溜子,去湖上人家给小孩看病,人们盛情款待,道着感激不尽的话。

依稀记得,在冬天,调皮的我和小伙伴们在冰上玩,掉进了冰窟窿,母亲把我拖上来,背回家,哭着在我屁股上打了几下,然后用草木灰把我唯一的棉裤弄干。

我现存着母亲年轻时仅有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的母亲,眉目清秀,时兴的纂高高地绾起,后面扎着靓丽的蝴蝶结。我感觉二姐长得最像她,而我表妹说我长得最像。其实,我们几个女孩中,大姐的忠厚善良,二姐的心灵手巧,我的悟性及针灸技艺,都只是秉承了母亲的一小部分。

俗话说:“宁有要饭的娘,不要当官的爹”,一个家庭有女人的料理,生活虽艰难些,但有家的温暖,家的凝聚力!无疑,母亲的命运影响改变了我们每个子女的命运。大姐早早当家,担负了起母亲的责任。二姐早早辍学,因为有精神病的母亲,婚事屡屡受挫,嫁给了腿有残疾的姐夫。弟弟缺了母亲的照顾,身体赢弱。

在所有孩子中,我还算幸运些。因为学习好,一家人又把希望寄托到我身上。我也很争气,1985年,通过各科竞赛选拔,考上了县重点高中。我立志考上医学院,像母亲姥娘那样,治病救人。

在那时,农村孩子考上县重点,可是件很轰动的事。在乡亲们的祝贺声中,父亲高兴地说:“只要你好好学,考上大学,我砸锅卖铁也要供你。”庄里乡亲纷纷解囊相助。圆青的刘干娘,给我送来了十元钱(那时的十元钱不是个小数目),说:“你考上了重点中学,虽是大喜事,但等你上完大学,得剥你父亲三层皮呀!”

父亲高兴地驾着小船,带我去北坡干活。那是七月天,芦苇青青,碧绿的河水欢快地流着,芦苇荡里的小鸟唧唧喳喳地唱着歌。我躺在船头上,风儿爽爽抚摸着我的脸,看蓝天上那丝丝白云轻轻飘过,听船头有节奏的击水声,欣赏着映日荷花,还有荷叶上那滚来滚去的晶莹的露珠.....路上不断有人给父亲道贺,父亲沉浸在喜悦中,这个家又升腾起一份希望!

          七

高一时,我在班里的成绩排前十名,很让父亲欣慰。暑假,炎炎烈日下,我还到建筑上打过工,一天4元钱,总共挣了72元钱。父亲给我买了块手表,供方便学习用。但高二那年,母亲又得了肺病,病很重。我回家看看喝酒颓废的父亲,看看躺在床上的母亲,看看瘦弱的弟弟,只能偷偷地躲在被窝中哭。第二天擦干眼泪,赶往学校,装作很坚强,真是人前欢笑人后泪。在极度压抑的情况下,自己也得了一场病,学习成绩落下很多。

高二暑假,我跑到张店,到邻居王家大哥建筑队找活干。最终,父亲没同意我去干活,让我在家照顾病重的母亲。好心的王哥知道我家情况后,非常同情,拿出几百元钱给我父亲,嘱咐他好好供我读书。母亲那个暑假身体已很弱,我就到街上花几元钱给她买最想吃的猪肝。

高三开学后不几天,我母亲病危。去世前几天,我说不出的烦躁,坐卧不安,无心读书。后来知道,母亲临死前,一直反复念叨着我们四个孩子的名字!现在想来,亲人之间真是有心灵感应的啊!

第二天一大早,苦命的母亲最终还是走了,我却没能守在她的身边。从学校匆匆赶回家时,我看到的只是母亲那蜡黄惨白的脸,摸到的是母亲那双冰冷的手,那双冰冷的脚!我瘫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嚎啕痛哭。

母亲曾经用这双手画过腊梅花,绣过映日荷花,绣过鸳鸯戏水;母亲曾用这双手救治过许多小婴儿,用她那美丽的乳房哺乳过无数的小婴儿;母亲曾牵着我的手,走过马踏湖的家家户户,而观音娘娘的慈悲笑容也曾闪现在她的美丽的脸上!

唉!我的亲娘!爱!我的亲娘!我曾经美丽善良的亲娘!40岁后,你人不人鬼不鬼,受尽耻辱,失去了作为一个人最起码的尊严!......整整12年的时光啊!......好人为什么没有好报啊!......唉!我的亲娘!爱!我的亲娘!

我的舅舅来了,坚决要把我的母亲抬到仇人家里发丧。我的父亲,这个全村闻名的老实人,向舅舅拍了桌子:“远亲不如近邻,我们上一辈子积下的恩怨,难道还要延续到下一辈吗?!我对不起你姐,我没保护好她......”父亲捶胸顿足,痛哭起来:“12年了,破屋烂墙病老婆,带着这些不大不小的孩子,我不怨我不恨吗?......你姐人已经死了,让她入土为安吧!.....圆青,过来给你舅跪下!”

舅舅赶快扶起了12岁的外甥,冲着躺在棺床上的亲姐姐,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姐姐,我那......苦命的.....亲姐姐呀!......你......一路走好.....”那声音像钢刀刺痛着在场的每个人的心。舅舅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自此,舅舅与我父亲生死再没见面。

我劝慰父亲:“爹,你可要挺住,还有我们呢......”后来听大姐说,看到父亲躲在里间偷偷地哭。回想含辛茹苦12年,有妻子却没有普通夫妻的正常生活,又当娘又当爹,人到中年的父亲心境该是何等的悲苦!

大叔也过来帮忙了,没有人和他搭话,他孤零零地坐在锅灶旁,添着火。一个是曾经亲如兄弟的妻子,一个是自己的结发妻子,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还能说什么,做什么!我走了过去,主动和他打了个招呼:“大叔,你过来了......”他眼里布满了血丝,局促不安地答应着:“嗯......嗯......”接着便是长久地沉默。

在乡邻的叹息声中,母亲走完了她五十一年的生命历程。举葬那几天,下了好几场大雨,看来老天爷也为母亲而叹息!

母亲去世后,乡邻们还常常会念及她的好。

孙大娘攥着我的手,叫着我的乳名说:“唉,看见你就像看到你娘一样亲!你娘,好人哪,60年发大水,我和你娘去南部山区讨饭。讨来热水先给我喝,她喝凉水;讨来煎饼,先给我吃,她吃窝头!我们是一辈子的姐妹啊!一说起她来,我这心眼儿,痛啊!”

旬嫂子说:“俺四婶子四叔心眼好啊!那时我们家没吃的,他们接济我们。你旬哥哥做手术那年,还给我们凑钱治病!四婶子给俺家小桓台治好了病,还给他喂奶。俺这一辈子忘不了四婶子的恩情。 ”

93岁高龄的大姨妈到现在还经常念叨我娘:“你娘从小心灵手巧,看到别的姑娘穿着好看的绣花鞋,回家很快就做出来。鞋子上的绣花,真是活灵活现!”      

母亲去世后,1988年高考,我因几分之差而名落孙山。所有梦想、所有希望在那一刻幻灭!高中班主任郭老师,担心我顶不住打击,五十多岁的老人了,一人骑着自行车,大热天,骑行40多里,来到我家里,鼓励我明年再考,重燃生活的希望!

当时的家境惨淡,父亲已无力供我上大学了,这也成了我一生的遗憾。正好我们乡镇中心学校招收一批老师,我成为了一名长期代课老师,一直干到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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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3 11:49:07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母亲生病以来,大姐承担起了母亲的角色,给我们洗衣做饭,照顾弟弟妹妹。后来她出嫁了,更要兼顾着娘家婆家两个家庭。在她的操持下,我和二姐相继出嫁。弟弟也接近婚娶年龄,父亲凭着老面子向亲朋好友借了些钱,我们姐妹三个,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大家齐心协力 ,准备给弟弟盖房子娶媳妇。

红砖、苇箔、木梁等等准备齐了,盖屋好日子定在正月初六。听说俺家盖屋 ,本家的九个哥哥,凑了几千块钱,并且一个不少的赶来帮忙。邻居们也轮番过来帮忙,加上我们家几个女婿,一凑二十几个人。女人烧火做饭,男人干流大汗的营生--挖地基、打夯、垒墙、上大梁。

90年代中期,打地基用上电夯了。电夯欢快地跳跃着,咚咚咚咚咚咚......听着这铿锵有力的夯声,在场的兄弟爷们也像父亲一样心里乐开了花。他们心里想着,帮我父亲盖起大瓦房,圆青的媳妇就不愁找了。

有些地方需要人力打夯。石夯是一块下面略大于上面的圆形或长方形大石头,大约一百多斤,一侧固定一根结实的圆木棍给掌夯的用,底座绑上七八根麻绳给拉夯的用。打地基时,由七八个人高抬猛放,为了齐心协力,必须有一人领夯喊劳动号子,大伙跟着应声。

领夯人                         众人

兄弟爷们哪                     哎嗨哟啊

抬起个夯啊                      哎嗨哟啊

高高地抬哪                      哎嗨哟啊

稳稳地放啊                      哎嗨哟啊

一夯排一夯啊                    哎嗨哟啊

夯夯有力量啊                    哎嗨哟啊

角角楞楞要打到哪               哎嗨哟啊



兄弟爷们哪                       哎嗨哟啊

咱往东走啊                      哎嗨哟啊

大伙加把劲啊                   哎嗨哟啊

咱流大汗哪                      哎嗨哟啊

旁边的人呀                      哎嗨哟啊   

往上站哪!                      哎嗨哟啊

小心砸了你的脚啊      哎嗨哟啊                       



兄弟爷们哪                  哎嗨哟啊

咱往西走啊                 哎嗨哟啊

一个篱笆三个桩啊             哎嗨哟啊

一个好汉三个帮啊             哎嗨哟啊

高大瓦房盖起来呀             哎嗨哟啊

贤良媳妇娶进门啊             哎嗨哟啊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啊           哎嗨哟啊

往后的日子比蜜甜啊          哎嗨哟啊

......                         ......

这电夯石夯,震天动地,夯出了我们家庭的希望,夯出了浓浓的乡亲情!这夯歌,气壮山河,喊出了男子汉的刚强,唱出了劳动人民的豪情!这整齐而雄浑有力的打夯歌,久久地回响在我家的上空,久久地回响在马踏湖畔的上空!

一年后大姐带头拿出了自家准备盖房的8000元钱,东家借西家挪,我们姊妹仨凑了1万多,准备给弟弟娶媳妇。邻家有的送钱,有的送物,前来贺喜。王家大哥又拿来了2000元,与我母亲交情好的资真大娘拿来500元,本家哥哥们又凑了3000元。弟弟的刘干娘、巩干娘、芹姐、银萍家婶子给弟弟送来了新棉被、新棉衣。这一针一线,缝进了慈母们的暖爱;这棉被棉衣里饱含着浓浓的慈母情!

弟弟,一个自幼没娘管的可怜孩子,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今已长成一个帅小伙,择良辰吉日要娶媳妇了!鞭炮响起来,弟弟骑高头大马把张家女迎娶进门,拜堂成亲。
  此时此刻,我七十岁的父亲最高兴,含辛茹苦二十几年,终于盼到他的老生儿子结婚了!
此时此刻,我们姊妹三个很高兴,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终于可以让俺娘含笑天堂了!
  此时此刻,亲朋好友很高兴,他们心心牵念的苦孩子,终于成家立业了!

好人终有好报,我们家又充满了新希望! 婚礼当天,我们一大家人高兴地照了个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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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3 11:49:5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踏雪寻梅 于 2017-11-23 12:22 编辑



岁月匆匆,转眼间,冬天又到了,寒风乍起,黄叶铺满地。大姐,亲亲的大姐,屈指一算,已走了十年了。  
   姐姐,苦命人啊!17岁的她不得不担负起家庭的重担--照顾11岁的二姐,6岁的我,还有不到一周岁的弟弟。
   不曾忘,多少个深夜,大姐和父亲抱着嗷嗷待哺的弟弟,急切地敲开邻居大婶的门,给他找奶吃。
   不曾忘,“糠窝头抿辣椒,越吃越上膘”,吃着大姐蒸的玉米面窝窝头,就着自制的辣椒酱,我们吃得很香很香,长得很壮很壮。
   不曾忘,每年除夕,我们穿上大姐做的新衣新鞋、翻拆的棉裤棉袄,吃着她包的白菜肉馅水饺,除旧迎新,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

为了贴补家用,农忙时,大姐要去生产队挣工分,扛包,浇地,打箔,撑着溜子运载庄稼。农闲时,她还要在家编织席子。现在还清晰地记得,皎洁的月光下,在队场里,她和二姐说笑着,拉着碾子压苇篾子,我则在唰唰的压篾子声中打着瞌睡;昏暗的灯光下,在她唰唰的编席子声中,我和弟弟沉沉地睡去,又听着唰唰的编席声从睡梦中醒来。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23岁的大姐穿着大红格子上衣,围着大红围巾,满脸的羞涩,骑着一头枣红大马。此刻,她从少女变成了美丽的新娘。我和二姐、弟弟哭着笑着地跟随在迎亲队伍后面,一直送了很远很远。

婚后不几年,她婆婆生病去世,又赶上姐夫生病住院。家庭的担子又落到她身上。她把孩子托给老父亲照看,自己到处找活干。打箔,编席,干建筑,驾脚......只要能挣到钱,什么苦活累活都去干。

因为学习优秀,我一直是大姐的骄傲。“你要好好学习,只要你考上,我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这是她常对我说的话。不负众望,我考上了县重点中学。开学那天,大姐拿出了50元钱,给我买上新衣服,买上牙缸牙刷脸盆毛巾等生活用品。骑着自行车,走了40里路,送我去桓台一中报到。每当周末放学回家,经常偷偷地塞给我五块钱,让我买学习用品。

天不遂人愿,三年后,我高考失利。那时我觉得对不起家人,心情极度颓废,想死的心都有。大姐不断地劝慰我:“不管怎样,要好好活下去。世上的路有很多,有平坦路,还有坎坷路,坚持走过去,前面又是新天地。”

长姐如母,正月初五是大姐的生日,每年我们相约到她家贺寿。大姐早早地准备好很多好吃的东西。我最喜欢喝她煮的八宝粥。先用木柴烧开水,然后把蜜枣、葡萄干、香蕉干、爬豆、桂圆、香米放到大锅里,大火煮半小时,再用小火慢慢熬半小时。我们未进家门,已闻到了那浓浓的米香。屁股刚坐稳,大姐已端上几大碗热热的八宝粥。八宝粥喝起来可真香啊!我们喝下的哪里是八宝粥啊,我们喝下的是大姐对弟弟妹妹们的爱啊!

2006年,我租了三亩地,到了秋收,老公不在家,我呢写写画画行,一说到干活,我就蔫了。正在犯愁之际,大姐领着邻家的妇女来了。我们掰完玉米,装上袋子,她和邻家嫂子又一袋一袋的扛了出去。袋子可真沉啊,100多斤重呢,我感觉腰都要压断了。我哎吆哎吆地叫唤着,大姐还打趣我,说:“俺妹妹真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啊”。看着大姐背袋子的背影,我心里暖暖的热热的。还是大姐疼我啊!

天有不测风云,2006年秋收后,我猛然发现一向健壮的大姐突然消瘦下来,和我说话也没有了精神头,老是打瞌睡。临近年关,寒冬腊月天,她感冒了,咳嗽不止,晚上去输液,白天还咬着牙去卖藕。春节后,姐夫带她到县医院去查体,结果是肺癌晚期!

对于我们每个人,这一消息犹如晴天霹雳。51岁的大姐怎么得了这种病啊?!我们难以相信这个事实。瞒着她,背着她不知哭了多少回。我们盼望她再活几年,不管多难,我们决不放弃。我几乎放下了我所有的事,到济南给她寻医问药,姐夫借债把她送到滨州医院化疗。

我们一直瞒着父亲,但他还是知道了。他拿出了一个季度的退伍军人抚恤金1000元,去看姐姐。他对大姐说:“你娘走得早,咱家里你是老大,接替了你娘的担子,我这当爹的无能无为,你跟着我受了很多苦,这些钱不多,你拿着治病吧。你会好起来的!”一走出姐姐家,父亲老泪纵横!
  2007年深秋,52岁的大姐最终还是倒下了!病重的那些日子,我和二姐轮番替换着姐夫陪着姐,听着半夜里那不停的咳嗽声,看着她呼吸困难憋得满头是汗,我的心被撕扯着,生疼生疼!我祈祷:“亲娘啊,亲娘!你救了那么多孩子,如果在天有灵,保佑保佑我姐姐吧!”

十月初一那天,我坐卧不安,心里很烦躁。因为第二天要上班,下午我要回我家,临走时,我又回头看了大姐一眼,没想到,这一眼竟成我们姐妹的永别!

十月初二大清早,睡梦中突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气球爆了的那种声响,我猛然惊醒,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八点多钟,娜娜哭着给我打电话说:“小姨快来吧,俺娘不行了。”我飞快地骑车往姐家赶,一路上寒风吹来,我的心哇凉哇凉的,满眼都是黄黄的落叶。大老远,我听到了姐夫孩子们的哭声。一进门,我看到大家已经忙着给大姐穿准备好的寿衣。我跪地爬行到她身边,摸摸着她的手,还有温度啊.....

姐姐,亲亲的......亲亲的姐姐,你没死啊!睁开眼看看妹妹吧!你这最孝顺而又最不孝的女儿啊!怎么撇下了咱年老的父亲,让他承受这老年丧女的痛苦?!你这个公认的贤妻良母啊!帅帅还未成家,他多么需要娘啊!爱你的姐夫需要你,多么希望与你相扶相携白头到老啊!姐姐......我亲亲的姐姐!

在外地干建筑的小弟,也匆匆赶回来了,他嚎啕跪拜,捶胸顿足,说没能见上大姐最后一面。她弟媳妇对三岁的儿子说:“你二娘娘最喜欢你,再看看你二娘娘一眼吧。”天真的小孩说:“二娘娘睡觉觉了。”是啊,大姐真地睡着了,以后再也没有了痛苦!

  断手足之痛,怎能不痛?!我慢慢地咀嚼着这生死离别之痛。想得实在没办法了,我抬头望望湛蓝湛蓝的天。我幻想着,蓝天是大姐穿的蓝马甲,白云是她的脸庞,阳光是她的笑容。大姐在天上看着我,朝着我笑呢。我告诉自己,大姐希望我好好地活着!我要坚强地活着!

     
   忠厚善良的大姐的早逝,又引起了庄里乡亲对我母亲、我大姐乃至我们整个家庭的慨叹!她们对我说:“你莲姐姐命可真苦啊,顾了娘家顾婆家,操持着两个家庭,劳累致死的啊。年纪轻轻就走了那条道了,真是疼煞人啊.....”



大姐去世后,老父亲更加沉默寡言了。他曾哭着对我们说:“人生三大悲,我摊全了。”不知他经过了多少不眠之夜,不知他内心经受了怎样的煎熬,我们难以体会老父亲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与无奈!

2009年8月25号,一向健康的父亲突发脑溢血,一直陷入昏迷,不到二十天便离开了我们,没留下一言半语!

老父亲病重期间,我一直被一些人和事感动着、温暖着。83岁的三大爷,和79岁的小叔,为了见最后一面,竟然骑着自行车,拿上马扎,骑一段路,坐下来歇歇,再继续骑行,一直走了40里路,去县城医院看老父亲。老兄弟情谊多么令人动容啊!

父亲病危之际,本家几个哥哥轮流日夜守候。已有孙子的邻居小字辈们,晚上也过来陪伴父亲。大家一起回忆着:“四爷爷最喜欢小孩了,我小的时候就稀罕(当地方言,喜欢)我。前段日子,我还和他开玩笑,四爷爷你只管看你小孙子,俺也是你孙子啊,你也不稀罕稀罕俺!”

几个要好的老朋友,腿疼的拄着拐子来看他,也有坐着轮椅来看他的,宝爷说:“看一眼少一眼了,一辈子的老朋友了,今辈子没做够,几年以后,我到那边了,咱们接着做朋友!”

父亲走了,因为是老党员,大家要为他开追悼会,由我来草拟悼词。回顾父亲的一生,我才知道,自己对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了解得太少了。他的革命历程,他的内心世界,需要我慢慢地去挖掘、去探索、去理解。

我跪在父亲的棺木前,凝视着父亲的遗容。回想我与他生活的点点滴滴,回想他一生遭受的艰难困苦,泪水化作倾盆雨。
  他枪林弹雨,九死一生。他刚正不阿,因替村民反映村里的不正之风,被那些村干部打过。他对待长兄如父,每季度发了抚恤金1000元,都要拿出100元供养生活拮据的大伯父。他喜欢孩子,总是叫着小孩子爸爸的乳名逗惹他们,小孩子们给他起了个“豆腐乳(鲁)爷爷”的名字。

2008年汶川大地震期间,80岁的他积极捐款捐物,捐了100元,两袋子面。这是当时他一个月的复员军人抚恤金。记者采访时,他说:“我们这里发大水时,人家帮助我们,人家有难了,我们也得帮他们。这叫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父亲清贫了一生,但他不是“穷人”!他有自己坚定的信仰,他有自己富足的精神世界!

父亲友爱族人,和睦乡里,默默忍受了命运给予的最大的不公平!

80岁的父亲,走完了他坎坷不凡的一生,也带走了所有的恩怨悲苦!

父亲是一座静默的雕塑,是一座高耸的大山,是一条岁月的长河,让我思索!让我敬仰!让我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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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3 11:51:51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
  
   听刘和刚深情演唱的《父亲》:“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生活的苦涩有三分,您却持了十分,这辈子做你的儿女,我没有做够......”音乐一响起,眼前马上浮现出当治安员的中年父亲乘着小船在马踏湖上巡逻的身影,浮现出老年的父亲骑着一辆三轮车在路上行走的背影,歌曲的每字每句敲击着我的心,没等听完,已经泪流满面。  

  我们整理他的遗物时,找到了一个绿色军用包。包里有一个“抗日战争胜利纪念”金质章,一个工资卡,卡里还有1000元,这是他才发的第三季度的工资。还有一个小小的复员军人证,证件很破旧了。第一页是毛主席像,第二页是毛主席语录:“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第三页是“复员军人证明书”,上写:“巩遵鲁同志系山东省桓台县鱼三村人,于1945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现为加强国家社会主义建设,特准予复员。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
  看着父亲的遗物,心里五味杂陈。我曾想通过高考跳出农门,来改变家庭状况,但事与愿违,高考失利,回家当了十几年的代课教师,工资捉襟见肘,98年还被辞退了。2009年我的辅导学校经营才有起色,我全力以赴,一心放在教学上。我一直想,等我忙完了,等我挣钱了,再多抽时间陪陪老父亲,让老父亲享享福。万万没想到,一向健康的老父亲没有等,也不能等,以这种方式突然离开了我们,让我情何以堪?!
  老父亲走了,带走了我深深的思念,也给我留下太多遗憾。子欲养而亲不待,成了我一个永远难以释怀的心结。我常常幻想,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会竭尽全力帮他找到战友,重温生死战友情;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会带着他去看看他生活过战斗过的地方;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会带他去北京看看首都,看看毛主席。可这一切的一切已经太晚太晚了!
  2013年秋,带着救赎自己的心,我专门去了毛主席纪念堂,买了三束菊花,也替父亲买了三束菊花,敬献给我父亲一生最敬仰的人......
  2014年10月13号(农历八月二十五),是老父亲的祭日。我突然想为他写点什么,提起笔来,泪如雨下,几度停笔。我只知道父亲当过兵,但对父亲从军的那段历史,知之甚少。我决心拨开父亲那段从军历史的迷雾。

  我首先拜访了老父亲的生前好友--许善运,他今年89岁了,是二野的老兵,鱼三村里健在的为数不多的老党员之一。他给我讲了父亲的故事。“你父亲16岁参军,一去八九年,家里人以为他死了,等战局稳定了,他才给家里来了信。他当时年龄小,领导看他老实忠厚,让他管理仓库,看守缴获的枪支弹药,还有手表、钱物等,但他从不私拿私藏。后来当司号员,当侦察兵,最后还当上班长呢。”他的老伴说:“以前我和你父亲总是一起去领工资。现在我一去领工资,就想起你的父亲。这几年,国家对老党员的补助提高了很多,你父亲苦了一辈子,也没享受到党的好政策。”
  听到我的来意,老人告诉我,从县人民武装部能查到我父亲的档案。一听到这个消息,我赶紧动身去县人武部。在路上,我心里满怀希望又忐忑不安,不知能否查到父亲的资料,甚至祈求父亲冥冥之中,助我一臂之力。当我拿出介绍信,说明来意后,工作人员热情地接待了我。她费了很多时间,终于找出了父亲的档案。档案已经60多年了,纸张是毛边纸,已经泛黄。看着父亲60年前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我的泪不争气地又涌了出来。查阅档案后,我才知道父亲的部队是四野45军158师。
   回家后,我立刻上网查询。从四野网站我查到了大量45军158师的资料,结合我父亲的档案,我猛然觉得我眼中普普通通的父亲竟然这样不普通!他是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亲历者、幸存者!1945年,他16岁时在河北山海关参加了共产党的队伍。参加过抗日战争,并历经辽沈战役、平津战役、衡宝战役、湖南剿匪、广东戍边等。10年间,经历过20多次战斗,负伤三次,受嘉奖多次。电视上播放过的《塔山阻击战》,是决定辽沈战役成败的关键。我父亲所在的158师也参加了塔山阻击战,这次阻击战,打得很惨烈,激战六天六夜,双方伤亡很大,有的连最后仅剩7、8个人。父亲能幸存下来,真是命大的。
   父亲他少小离家参加革命的故事,村里很多人知道,大家都特别敬重他。“你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吃了那么多苦,差点连命都搭上,一辈子连个一官半职也没混上,你不后悔吗?”一个村民问他。
“后悔啥呀?我的一些战友二十多岁就牺牲了,死时连个老婆都没有,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能娶妻生子,有吃有穿的。比起我那些走了的战友们,我感到幸福多了。”

  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在查资料时,我从一个“45军158师子弟请进”的帖子上发现在淄博有一个158师后代--李文穗。我惊喜异常,马上拨了留在上面的电话号码。打了六七遍,没打通,正当心灰意冷时,电话居然接通了。一听我是158师的后代,李大哥和我一样,异常激动。通过通话,我了解到更多158师的信息。李大哥65岁了,他的父亲叫李峰,师部秘书科长,解放后转业到淄博工作,1997年去世。他的母亲王洁,师部女军医,90多岁了,是158师健在的为数极少的老人之一。
  国庆节后,我决定去拜访这位老阿姨。一进家门,一个看似70多岁的老太太很快迎过来,经介绍是王阿姨,她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十几岁!王阿姨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也紧紧地握着老阿姨的手.
  王阿姨说:“我本姓萧,17岁参加革命,害怕牵连家人被日本鬼子杀掉,不得不更名换姓。日本人很凶狠,见到大姑娘就糟蹋,我们只好脸上抹上锅底灰,或女扮男装。汉奸比日本鬼子更可恨!我是战争的幸存者,现在我享受着烈士们没享受到的幸福,政府管得很好,儿女们也孝顺,我已经很知足了。”
  李哥热情地给我提供了几个158师子弟的联系方式。于是我拨通了广州祁建大哥的电话,听到那亲切的声音,如同听到亲人的声音,不禁泪奔。顾不得长途电话的费用,我们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
  2014年10月20号---10月24号,我参加了“衡宝战役暨湖南邵阳解放65周年红色之旅”。通过实地考察父辈当年的战场,我深切地体验感受到了父辈们艰苦的战斗环境和不畏艰难险阻的战斗精神!特别是长眠于地下的烈士们让我敬仰,是他们的牺牲换来了我们今天的和平幸福生活!我们生活中遇到的所谓坎坷磨难悲观绝望,在他们面前简直不值一谈!活着,就好!活着就是幸福!                        
   以前我很不理解父亲的行为。他对贪污腐败,深恶痛绝,不顾我们苦苦相劝,坚持替村民们上访,得罪了许多乡镇官员。现在我终于理解了父亲,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他们打下的江山是多么来之不易啊!
  对于我们两家的恩怨,父亲选择了沉默、隐忍和包容,乡亲们说起这事来,都认为我父亲过于老实懦弱了。现在我终于理解了父亲,父亲是真正的血性男人,他在战场上见过了太多的生与死,“热爱和平”、“以和为贵”、“乡邻和睦”,在他心里或许有更深刻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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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3 11:55:33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
大叔的家境比起我们要好得多。他的大儿子二女儿考出去了,只有小儿子小旺务农在家。

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大婶子躲到娘家待了两三年,直到村干部出面调和,两家的关系平缓了,她才敢回来。即使这样,我看见她也要躲着走,对她,我心有余悸。我恨她,是她毁了我们这个原本平常而幸福的家。年龄大些了,见了她,最多礼节性地叫个婶子,然后敬而远之。

后来,她搬离了这条老胡同,我们已很少见面。偶然一次见到她,发现她有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满头白发!她信奉了基督教——虽然我们家没追究她,但她自己背了一辈子的十字架!

一个人一件事的出现,让原本不想走动的两家人,走动起来。那就是我的发小莲莲与大婶家小旺的结合。

小旺、莲莲是我从小的玩伴,我们一起游泳嬉水,一起逮鱼摸虾抠螃蟹,一起爬树掏鸟窝,一起和泥玩泥巴,一起吃过“乞巧饭”,一起上学唱儿歌.......

小旺性格内向谦和,说话慢条斯理,略显懦弱,这一点酷似大叔。大人们的事没影响我们那份纯真的感情。但年龄略大一点,觉得男女有别了,都害羞起来,交往也就少了。

莲莲心地善良,从小与我情投意合。小学时代,我晚上到她家住了几年。初中毕业后,她就在我们村毛毯厂工作,而我上了高中。我一回家就找她玩,谈我的学校,谈她的爱情,谈心谈到动情处,还互相陪着掉眼泪。看到我穿着姐姐替换下来的皱巴巴的旧裤子,她就把她的新裤子拿来给我穿。母亲去世时,她与伙伴们一同陪伴悲痛的我,一直到深夜.....

后来,莲莲嫁给了小旺。我心里有祝福但有些不舒服,与莲莲的交往慢慢变少了。因为有些人不愿再见到,有些事不愿再触及!
                     

十三
   

时光飞逝,新世纪伊始,我开始了我的英语培训工作。万事开头难!正巧莲莲的孩子也到了学英语的年龄,她给我提供了她家的房子,慢慢地帮我把辅导班办起来。我们的交往又亲密起来,谈的话题更多起来。

一来一往,见到大婶子的机会也多起来。老年的婶子满头白发,已没有了以前的粗蛮彪悍,性格温和多了,腿脚也不灵便了,我猛然发现,自己竟然不太恨她了。

有一回,我去找莲莲玩,当时只有大婶子在家。大婶子主动地谈起我父亲:“你爹很喜欢孩子,每年给丁丁(莲莲与小旺的大儿子)送些你家树上结的桃子.......”这件事听起来很小很平常,但我听了,心里震动很大。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难道父亲已经真正地放下了两家以前的恩怨?!

带着疑问,我与父亲谈起此事。父亲说:“人要一分为二地看问题,日本侵略中国,但中日人民是友好的!共产党与国民党打了那么多年,是兄弟与兄弟之间打仗,这不又和好了!远亲不如近邻,你三爷爷三奶奶,困难时帮过咱家,我和你大叔感情又好,仇结仇还有头吗?上一辈的恩怨是上一辈子的事。人呀,不要只看眼前,要往后头看啊!”

老实沉默的父亲吆!你是我慢慢去读的一本书啊!你都放下了,我也要学着慢慢放下!

父亲去世半年后,善良的小旺在自己小儿子没出满月时,查出了病,是肺癌晚期!乡亲们慢慢地知道了实情,议论纷纷。兄弟媳妇给我说:“邻居家都议论小旺哥这个事。说他娘害得咱爹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是他娘造下的孽,这不当辈子遭报应了!有的乡亲们还说,孩儿想娘,筷儿长;娘想孩儿,路儿长。让她也尝尝那苦想儿子的滋味!”

听了这话,我又震惊又难过:“为什么这样?他们为什么这样说?要是老天爷报应的话,也不该报应到善良的小旺身上,还有莲莲和那两个孩子呢。咱爹活着的时候已经放下以前的恩怨了。以后听到这话,躲得远远地,别让人家以为咱家幸灾乐祸。”弟媳连连说是。

因为莲莲还未“出月子”,对于小旺的病情,家人一直瞒着她。我更不敢问她。一想到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一想到善良的莲莲,将面临怎样的命运,我的心不寒而栗!精明的莲莲很快知道了小旺的病情,大哭一场。我一直等待着,等待着她主动给我道出了实情,电话中我们相对哭泣。

后来,我开始不断地抽时间去他们家看望孩子和小旺。他化疗后,头发已经很稀少了,也慢慢地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开始看些圣经方面的书,听莲莲给他唱圣歌,以减少身体及心理的痛苦。

半年后,小旺还是走了,知道消息后,我赶紧往他家赶。在路上,心里一直念叨着:“老天爷啊!冤有头债有主,假设真有因果报应,怎么就报应在小旺身上?!莲莲带着两个孩子怎么过下去?!我的母亲死了,我的大姐死了,他家小旺死了,两个家庭,两败俱伤啊!”

小旺穿着一身西服,静静地躺在水晶棺里,睡着似的,很安详,周围放满了鲜花。莲莲哭着对我说“小旺走了!.....小旺走了!.....”很久以来,积蓄的悲痛一下子喷发了出来,我和莲莲不顾众人的劝说,互相拥抱着嚎啕痛哭,很久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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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3 11:57:37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四

我们两家的墓地依然紧挨着,小旺就埋葬在我父母墓地的附近。又一年的清明节,我们姐妹几个给父母亲上坟,正巧碰见了大叔一家在给小旺上坟,我们赶紧走上前去。

小旺的新坟上,花圈依然很新,坟前摆放着一束鲜花。看着地上淡紫色的花束,听着花圈在风中飒飒作响,眼前立刻浮现出小旺微笑的模样。我的心猛地抽紧了,一下子变得很沉很沉。大叔蹲在坟前的草丛旁,抽着烟,叹着气,不时地擦拭着眼泪。弟弟走了过去,陪着大叔蹲在那里。

“你那心咋这么狠啊?你走了,也不挂牵我和孩子了。我们孤儿寡母的,这日子可咋过啊?我的心苦煞了......呜呜呜......”莲莲跪在地上,声嘶力竭,边哭边说。我和二姐劝慰着她,硬是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小旺,我那娇儿啊,你可想煞你娘了,你咋给娘这种滋味啊?!......"大婶子坐在冰凉的地上,目光呆滞,风吹乱了她那满头白发,哭声嘶哑。弟媳走上前,一边劝慰着,一边试图扶她起来。

我走了过去,想扶起大婶子,伸出了手却犹豫起来。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各种滋味涌上心头。就是她,毁了我的母亲,毁了我们那个原本幸福完整的家。我痛苦地想着:假若母亲不得那场病,我们家会是怎样呢?母亲也许像姥娘一样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中医,我也许不会因家庭贫困失去上大学的机会,大姐也许不会因生活艰难过度劳累而早逝?二姐的婚姻也许比现在幸福?弟弟也许不会早早地失去母亲的护养,至今身体赢弱?......至少我们家应该像普通人家,过着平凡的日子。

往事一幕幕又在我眼前闪过---

一个无助的女孩,攥着冰冷的铁栅栏,隔着门缝,向有精神病的母亲张望着......

一个痛苦的女孩独自蜷缩在蒲团上,而仅有一墙之隔的母亲,被反锁在家里,衣衫褴褛,一头乱发,在叫骂着来往的人......

一个绝望的女孩在水井中挣扎着,处于生死边缘......

一个弱小的女孩把她的亲生母亲狠狠地压在她的身子底下......

一个孤独的女孩一遍遍吟唱着“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我恨她!我恨她!此时的我,应该恨这个给我带来无尽痛苦的老女人!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我应该高兴才是啊!我,我凭什么扶起她?!

我喉咙里像堵了一团团棉花,泪水流满了我的脸颊。我闭上眼,长叹一口气。一个个人又在我眼前闪过:慈祥的三奶奶,咳嗽着的三爷爷,仁厚的大姐,沉默的老父亲,羞涩笑着的小旺,老实巴交的大叔,善良淳朴的莲莲,还有她那幼小的孩子.....面对眼前这个既可恨又可怜的老女人,我为什么恨不起来?为什么没有原先预想的那种种报复快感?

“婶子,小旺早早地走了,我们也很心疼啊!人死不能复生,你和大叔要保重身体啊......”流着眼泪说完这番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伸出了那双颤抖的手,放到了大婶子的肩头,把她扶了起来.....

回家途中,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父亲的话反复回响在耳边 :“远亲不如近邻,我们上一辈子积下的恩怨,难道还要延续到下一辈吗?!”“人呀,不要只看眼前,要往后头看啊!”

是啊,亲爱的老父亲,所有恩怨都应放下,留下真情从头再说!

晚上,三爷爷,三奶奶,父亲、母亲、大姐、小旺竟然都笑着进入了我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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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3 12:00:22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五
   

季羡林先生曾在《怀念母亲》一文中写道:“在我读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母亲弃养,只活了四十多岁。我痛哭了几天,食不下咽,寝不安席。我真想随母亲于地下。我的愿望没能实现,从此我就成了没有母亲的孤儿。一个缺少母爱的孩子,是灵魂不全的人。我怀着不全的灵魂,抱终天之恨。一想到母亲,就泪流不止,数十年如一日。”对此我深有感触!
  幼年失温,我的心残缺不全。因为有这样的母亲,我受过嘲笑羞辱,幼小心灵受过伤害,也接受过很多人无私的帮助。我提早地体味到了人世间的寒冷与温暖,并学会了坚强与感恩!
  对于母爱的理解,开始于我大女儿的出生。随着一阵阵剧痛,随着女儿的第一声啼哭,我体会到了当母亲的苦痛与喜悦!           
  对于母亲,我怀着深深的歉疚,因为我嫌弃过她。我常扪心自问:我爱我的母亲吗?
  自己身上流着她的血,遗传着她的基因,继承着她的心智,她的品质,我怎能不爱?最起码母亲给了我生命,我应该感谢她!
  人到中年了,经历的事多了,我开始全面感知母亲,渐渐地理解了不幸的母亲!
  我身体不好或者心情很差的时候,母亲常常入我梦境。她衣衫褴褛、头发蓬松、瘦骨嶙峋的模样,常常让我哭醒。我心情好的时候,美丽善良的母亲也会微笑着入我梦乡!
  人一生中需要选择的很多,唯有父母不可选择。世界上需要抗拒的很多,唯有命运很难抗拒。已接近知天命之年,一路走过来,回头一看,我才明白:一些事冥冥中注定要发生,一些现实必须坚强去面对!
  母亲的一生,短暂而不幸。作为女儿的我,唯留一声长叹:“唉!我的亲娘!爱!我的亲娘!”
  母亲忌日那天,按照当地风俗,我给叠了许多“元宝”,给母亲上坟。路上碰到了老胡同里的资真大娘,她今年92岁了,耳不聋眼不花。母亲在世时,与她交情很深。

“你娘没有福气啊,早早的走了,撇下你们这些没娘的孩子。闺女,你们受苦了!”大娘紧紧握着我的手,叫着我的乳名,不住地抹着眼泪。
“大娘,最艰苦的日子我们都熬过来了,现在都很好了。我弟弟圆青现在也成家立业了,娶了个好媳妇,有儿又有女。你看着高兴吧?!大娘,你在我家最困难的时候,借钱相助,这份深厚情谊,我们永远忘不了。我娘若泉下有知,一定会感激你的。”握着大娘的手,就像握着我母亲的手,我体会到了久违的母爱!心里涌动着一阵阵暖流,泪水夺眶而出。
  说话间,一个60多岁的老邻居快步走过来,指着我问大娘:“她就是遵鲁家的闺女?”
“是啊,她是三闺女啊。”
  "哎呀呀!你是那个小闺女啊!你长得很像你娘啊。你娘是个有用的人啊,很多年前,她背着你到俺家,给俺孩子针灸治好了病,俺至今忘不了她啊!她还给俺孩子搭口吃奶呢!”说着这番话,她的手紧紧地攥起了我的手。
  母亲去世三十年了,还有许多人记挂着她。这就是母亲的一世为人啊。我感叹着母亲的不幸,又为她短暂的一生感到欣慰!那么,我的一生又该为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呢?
  父母亲的坟上覆盖了不知名的草藤,一朵朵粉红色的小花闪现其中。我和弟弟在的他们坟前摆上供品,焚香祭拜。
“娘,你是个有福祉的人啊,很多人还记得你呢!生前你受尽了悲苦,一点也没享到福,现在收下儿女们的元宝,保佑着儿女子孙平平安安的!爹,现在反腐倡廉力度更大,国家越来越强大了,咱们的日子也越来越好了......”我和弟弟跪在父母亲的坟前,一边烧着纸钱,一边轻轻地念叨着。
纸钱旺旺地燃烧着,火苗跳跃着,纸灰随风漫天飞舞,飘向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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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3 12:04:4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踏雪寻梅 于 2017-11-23 12:09 编辑

十六

四五十年的时光过去了。我们的老胡同,老一代换成新一代,老房子变成了新房子。老邻居有几家已经搬走了,换了新主人。小婶子小叔还住在对门,他们的儿子峰峰搬到了县城住了;圆青的巩干娘还住在这老胡同里,干哥哥孬包在青岛打工......

老弟圆青,找的媳妇精明能干、勤劳善良,一儿一女承欢膝下,小日子也慢慢地变好了。小两口省吃俭用,把盖屋结婚欠的帐,一家一户地还清。干建筑起家的王锡元哥,致富不忘家乡,热心公益事业,曾多次为我村的教育事业捐款捐物。老弟到他家还钱,去了好几次,王哥就是不肯收下。可喜可贺的是,最近小两口又把大瓦房及院落修缮一新。庄里乡亲们,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弟媳妇和小婶子、巩干娘依旧像亲婆媳一样相处着。弟媳妇要去干活时,由小婶子和巩干娘轮流替她接送孩子。我家有好吃的给你家小奥运送去,你家有好吃的又给我家小谊明送来,老胡同的人依旧和睦地相处着。
  小旺的大儿子丁丁上大学了,小儿子宝子也上了幼儿园。莲莲终于向前迈出了一步,找了一个勤劳善良而知冷知热的人,共同抚养着那两个孩子,毕竟未来的日子还很长.....

自从出嫁后,我已很少见到刘干娘。去年冬天,我在县医院里陪护家人,意外得知刘干娘也在住院。我赶紧到超市买上水果,去看望她。进到病房,见刘干娘正躺在病床上闭目养神。我叫了一声婶子,她一见是我,愣了一下,但很快叫出我的乳名。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刘干娘也七十几岁了,依然清瘦俊秀,慈祥温和。康复中的她稍显虚弱,精神却不错。

“那时我和你娘很合得来,可惜命运不公,她撇下你们这些苦命的孩子,早走了。你大姐也是苦命啊,替你娘养育了你们,却早早的走了。你爹去世时,等他装殓停当,我好好地哭了一场,你爹好人一个,苦了一辈子啊。”刘干娘紧紧握着我的手,眼圈泛红了。
“看着俺圆青儿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俺打心眼里高兴啊!他年年给我们磕头拜年,还给我送东西。他拖家带口的不容易啊,我不图他啥东西,只希望他过上好日子,一家人平平安安的。”说到她干儿,刘干娘一脸的满足。
“你才分好,但家贫上不起大学,真替你惋惜啊。通过你刘弟媳的微信,我读了你写的《我的亲娘》、《姐娘》和《父亲》。我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读了好几遍,止不住地抹眼泪。闺女啊,你写得可真好啊!”原来刘干娘不仅关心她干儿,也一直默默地关注着我呀。
“你这七十几岁的老人,也这样喜欢我写的文字。为了你们这些关心我的人,我得好好地写下去,写写咱马踏湖平常人的故事。”
这样的聊天,我和刘干娘平生第一次!我紧紧攥着刘干娘的手,不禁想起了俺娘,想起了过去的艰难岁月,各种滋味涌上心头,眼泪在眼眶直打转。室外下了点小雪,更增了些寒意,我的心却因这次谈话深深地温暖着感动着!

今年春节,老弟圆青来我家,我们又谈到了刘干娘,谈到了芹姐姐。憨厚老实的弟弟说:“我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俗话说得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俺刘干娘庇护我,芹姐姐哺育我,她们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不能忘记啊。 ”

“咱娘给你找的刘干娘,远远超出了传统意义上的那个刘干娘。谁家能叫外人在她家过年?谁家大过年的打扮成叫花子去讨饭?你刘干娘刘干爷这样做,是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待承了。咱芹姐姐为了顾怜你,苦了自己的孩子。患难见真情,点点滴滴都是爱,咱芹姐的恩情不能忘,这样好的刘干娘俺也想认......”                  

去年春天,我升职为丈母娘了,嘻嘻嘻!峰峰、孬包、码头、春 花、春红、玲玲、莲莲、芹姐、本家哥哥们,从各地赶到了我家,为我女儿贺新婚大喜!
同年,我当上姥姥,添了个小外孙。看着俺这个"暖心宝"“开心丸”一天天长大,犹如一束束阳光射入心田,冰雪渐渐消融,化成一池湖水!

平平淡淡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的老胡同,每天依旧上演着不同的故事......

故事讲到这里,我心中最困惑时高唱的那首歌 ,还在耳边萦绕——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问询南来北往的客。恩怨忘却,留下真情从头说,相伴人间,万家灯火,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过去未来共斟酌。

谨以此文敬献给故土亲人,父老乡亲,感谢生命中给与温暖和力量的善良的人们!祝好人一生平安!
                                                                                                                                                               2017年初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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