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情思 张店 杨爱武 和文友聊起家乡戏,我脑海中出现了那对姊妹花:姐姐身材娇小、玲珑剔透;妹妹纤细修长、憨态可掬。八十年代初,我生活的小村庄从进入腊月开始,在地里忙碌了一年的乡亲们开始忙年,忙着准备过年的物资,也忙着准备从初一到十五的娱乐项目。最令人期待的就是年后唱戏。大约每年都是那几出传统吕剧剧目:《借年》、《墙头记》、《姊妹易嫁》。《姊妹易嫁》最有趣,扮演姊妹俩的玉和会生活中就是姊妹俩。 一 玉和会其实是在姥姥门里长大的。她们的爹是倒插门女婿,在济南当工人,她们的娘身材高大、端庄文雅。她们俩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她们家的生活很殷实。 玉和会的家坐落在村子中间,虽然是一个不大的三合院,住的人却不少。那时她们的姥姥还健在,姥姥和弟弟妹妹住北屋,爹娘住东屋,玉和会住西屋。她家种了很多树,显得院落越发小了,却格外讨我喜欢,反倒是我家那个大大的院子,让人感觉空荡荡的。 玉和会的姥姥是个老实、能干的女人。她皮肤黝黑,眼睛挺大,爱笑。来我家串门的奶奶们曾讲过她的一个笑话:某天,她在磨坊磨面,突然尿急,她看四下无人就褪下裤子急急地尿了起来。还没尿完,一个外地的年轻人闯进来问路,这个姥姥紧张地提起裤子,十分尴尬地说:你看看,你看看……这句话用在这样的时候,在我们那里就是不好意思的意思,有点像现在人们常说的那句“你看这事整的”。那年轻人不明就里,一下羞红了脸,连声说:不看,不看…… 玉和会的娘和我娘感情很好,她每次见到我总逗我喊她娘。有很多年的时间,见了她们的娘,我都脆生生地喊一声娘,她总是笑逐颜开地答应着。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高中毕业的玉来到我的学校任教。她没教过我,我却从此在心里当她是我的老师一样尊敬着,再见她娘,我就不好意思喊娘了,我咋能和老师一个娘呢。 二 我和玉真正的接触是在一个暑假。暑假里,作为老师的她带领我们到生产队里拾麦穗。那时,正是黄梅戏《天仙配》放映时间不久,我正迷恋着严凤英和她的唱段,常常在劳动的间隙和劳动来回的路上情不自禁地哼唱《夫妻双双把家还》,当她无意间听到我的哼唱时,竟兴趣盎然地要求我多唱几遍,每当我羞答答地哼唱时,她自己一边认真地听一边跟着我学唱,一个老师能那么谦虚地跟我学习,让我偷着乐了好几天。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她嫁给了我姥姥本家的一个舅舅,升格成了我的舅妈。做了我舅妈的玉仍然当教师。受她良好的家教影响,婚后的她孝敬婆婆,关爱丈夫,并在几年内接连生下了女儿、儿子。从部队复员的二舅也扎实肯干,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殷实幸福。 很多故事到这里的时候,都会出现天有不测风云这样的句子。我是极不情愿这样说的,可惜玉的故事也不能幸免。在她三十几岁,一双儿女正需要母亲的呵护的时候,她不幸得了脑溢血。疼爱她的二舅带她去了县里、省里的医院,都没有医好她。她由此过了十几年疯疯癫癫的生活,这十几年里,她不认得人,不会干活,每天吃饱饭就出去游荡,好在饿了知道回家。 就在大家都对她的状态习以为常的时候,她好像得了灵丹妙药一般突然间好转了过来,醒来的她比以前更勤快利落,更善解人意。 因为离娘家不远,醒来后的几年里,她每天中午都风雨无阻地回娘家去给娘做饭。2012年11月28日,她照例先在娘家伺候娘吃了饭,然后对娘说她该回家照顾老公了。和老公一起吃着她做的午饭的时候,她突然说手有点麻,接着说脚也麻了,二舅赶紧带她到镇上的医院,大夫说是突发脑溢血,已经无法救治了。 只有五十八岁的玉就那么匆匆地离开了人世。 玉就那样带着一个谜团离开了。谁也不知道曾经浑浑噩噩的玉怎么突然好转的,更无从知道中间那十几年的时间,玉经历了什么。 玉的女儿嫁得很好,儿子很出息,可惜玉享不到女儿、儿子的福了。 三 会高中毕业后回到村里,那时我娘还担任着村里的党支部书记。会和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高中生成了我娘心头的宝贝,我娘帮助他们进步,提携他们成了村里的骨干,会很快入了党,成了村里的妇女主任。和会一起回村的民成了村里的大队会计。 民的爹也是倒插门女婿。他和会的爹的区别在于,会的爹是本村的,民的爹是外村的。民他爹去世早,我没见过。听说是在某次运动中去世的。 民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民的妹妹出落得很美,是三里五村少见的漂亮闺女。妹妹在高中时,和一个帅哥谈恋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民的母亲要求男方找媒人撮合,男方父母托人找到我娘,我娘很高兴地应承下来。就在说和的过程中,我奶奶每年发作一次的哮喘病再次发作,空前严重,乡医院的医生让我们准备后事。在我们全家方寸大乱的时候,男方家属登门来访,了解了我家的情况,他爹很热心地说他家有亲戚是滨州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名医,可以让他来看看。我娘一听,好像看到救星一样,激动地热泪盈眶。亏了那名医,我奶奶又多活了好几年。民的弟弟和我是同学。他是个兔唇。我们小学毕业后,他没有继续上学,而是回村劳动了。大约我初二那年,他不幸早逝。具体原因我记不清了,只是听说,民弟弟去世那天晚上,已经在外地工作的民正准备睡觉,屋门像被人推着一样开了,民大惊。第二天就得到了弟弟去世的消息,人们说那是他弟弟去向他道别。 再说民。民回村后,正踌躇满志地想在广阔天地中做一番事业,他被冤死的爹落实政策,他被照顾去当工人。那个年代,能够跳出农门、吃上公家粮食是人们梦寐以求的事。民要离开村庄的消息让差不多半个村庄为之兴奋,却有一个人,心里一下坠上千斤重担一样,低沉下来。这个人是会。会和民自高中起互生爱慕,原指望回村后能双宿双飞,他们那时没有公开关系,是想先做一番事业再成家。现在,民要离开村庄,成非农业人口了。那个年代,户口是人与人之间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她感觉自己配不上他了。看出她的想法,民找到我娘,让我娘给他做媒,去会家提亲。这期间又出现了一点小插曲,按辈分,会得喊民叔,在当时的农村,辈分也是一道鸿沟。亏得我娘开明,她力排众议,来回撮合,一对相爱的人终成眷属。 风风雨雨三十几年,他们一直相敬如宾。他们一起赡养老人,抚养儿子。儿子也争气,山大毕业后出国深造又回校任教,前几年结婚生子。民的事业一直发展很顺,多年前就做了某局局长。十年前,我曾去他所在的县城叨扰,他设宴款待我。看着他的时候我想,他的丈母娘曾是我小时候的“娘”,他该是我的姐夫。事实是,我一直喊他叔,喊会姐。 前年,会姐不幸罹患癌症。近两年,民叔一直带她去省城及各大医院会诊、治疗。今年春天,我娘回老家县城,会姐知道后,赶到我娘身边,攥着我娘的手说:“婶子你不用担心,我的病快好了,一时半会死不了。”我清明回家上坟,偶遇民叔,问起会姐的病情,他说从复查结果看已经没问题了,让我们放心。 四 2018年元旦过后,会姐突然说身体不适。民叔立即带她到了省城医院。医院做了两次检查,也没检查到捣乱的癌细胞,检查结果是肾衰竭。躺在病床上,会姐对民叔说:“麻烦你接我爹来,我和他说说话。”民叔赶紧把九十多岁的老丈人接来。老人有些耳背了,会姐已经气力不足,那是一场很艰难的谈话,那时断时续的谈话寄托了会姐对人世最美好的回忆和最深切的留恋。老人走后,会姐说她累了,想睡觉。这一睡,再也没有醒来。 得到会姐去世的消息,我眼前出现了那个有两扇黑漆大门的深宅大院,那本是我村大地主家的宅院,充公后成了村委办公室。那一排北屋门前,是每年戏台搭建处。当年,年轻的玉和会就是在那里,穿戴着戏里的行头,给乡亲们演绎《姊妹易嫁》。依稀记得当年她们谢幕时那楚楚动人的笑容。在戏台上,她们用自己的演技征服观众;在人生这个舞台上,她们用自己的言行完美诠释真善美。 如今,那宅院不在了,戏台不在了,玉和会也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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