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拉帮套
周村、张志成
(一)
已是半夜了,一位女人从一个男人的身边赤身裸体地坐起来,慢悠悠地穿上衣服,舍不得离去,抚摸着那个男人的脸说:“兄弟,你是怎么认识王支前的呀?他可是咱俩的大恩人呢。”那个男人伸出一条胳膊,勾着那女人的脖子,硬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地和她说着来由。
1970年的初秋,三江平原上已开始秋收。
中午,一位乞丐迷茫地走进一个不大不小的屯子,看到一个大院里有电焊的弧光,就慢慢地走进去。看到一位师傅正在焊大门,门框子是三角铁的,他铺上一张不足一个毫米厚的铁板就开始操作,想不到一打火,那铁板上就烧上一个窝窝,根本就焊不住。那师傅连累加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汗珠儿直往下淌。
那乞丐看在眼里,就小声试着说:“大哥,我试试行吗?”那师傅扫了他一眼,看着他那付脏兮兮的样子,就酸溜溜地说:“看着挺好玩是吧?想玩玩就玩两下,只许在角铁上打火玩,可千万别在铁板上戳窝窝。”
那乞丐真地拿起焊把子,另一只手拿起一块小木头棒,把铁板压在角铁上,焊把子在三角铁边上蹭着火,向木头压得铁板边上轻轻一点,就把铁板和角铁点住了。照此方法,约隔十公分一个点,一刹刹的功夫就把那扇门的半边焊好了。
那师傅看得目瞪口呆,猛得站起来说:“停停停,停停停。”一把拽着他的手走到屋里,给他舀上一盆水说:“啥也不说,先把你的头脸收拾干净了再说话。”
之后,那师傅看着他笑哈哈地说:“这不蛮帅气的吗?小伙子,你贵姓?”
“我饿。”那乞丐羞答答地回道。
那师傅不加思索地说:“你在这儿稍等,我去去就来。”
闲着也是闲着,他就拿起焊把子,把那扇大门全部焊了一遍。就见那师傅端着一小盆高粱米饭,和一大碗猪肉炖白菜进了屋子,喊了一声:“小伙子,先进来吃点吧,是中午剩下的,多少有点儿凉。”
这个院子是队里的仓库,只有一张破桌子。小伙子看到饭菜,也无须谦让,站在那里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然后,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个精光。那师傅抽着旱烟袋,让他坐在一个木头墩儿上,两个人才正式报上姓名。
那师傅本没有名字,在这旮旯里他是排行老二,人们就习惯喊他王二。那年他随着四野南下,部队过了长江后,他被留在徐州的一个工厂工作,“王支前”这个名字,就是哪个厂子的厂长给他取的。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他带着苏北籍的老婆和两个孩子,下放回到原籍李家屯。
他是从正式电焊工退下来的,电焊机的功能只能焊接两个毫米以上的东西,今天碰到这零点七毫米的门板,他傻眼了。他是位福将,正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就来了这位乞丐。
这位乞丐名叫李洪山,二十六岁,山东惠民地区的人。在生产队里苦苦干上一天活,还赚不上一毛钱,实在是养活不了全家老小。他拒绝了公社领导让他当大队长的安排,经朋友介绍,告别了父母和妻女,悄悄地走上了闯关东的道路。在这之前,他在公社的铁木厂里干活,是位土焊工。干的都是老百姓锄镰锨撅和烂铁钯的修理活儿,虽然大活干不了,这些小活儿,正式电焊工却也望而止步。
仗着他年轻,一路上搭马车,爬汽车,趴火车货箱,逃票混火车,到佳木斯火车站的时候,他已身无分文。他的目的地是靠山屯,他一边讨饭一边打听着靠山屯的方向,就闯进了李家屯。他本来是想问路的,看到有人正在干电焊,不觉技痒,就遇上了王支前。
王支前听后大喜:“现在正是秋收大忙季节,到哪里也能立身,何必非去靠山屯呢?就你这身体,在这旮旯住下,又有点儿技术,怎么着一天也能挣个块儿八毛的,你意下如何?”
去靠山屯也是人生地不熟,李洪山听说在这儿一天能赚一块钱,大喜过望。脸上却不动声色地说:“行倒是行,王师傅,你说了能算数么?”他心里痒得很,如果一个月能够赚上三十元,就等于在山东服务行业一个二级工的工资,何愁家里不好过呢?
王支前是个标准的东北汉子,痛快得很,他一把拉着李洪山的胳膊说:“走,我和你找个人去。”拽着他就来到大队部。还没有看出办公室里有人没人就喳呼着:“刘会计,我给你领了一个人来,你看看相中了不?”说着,一掌推开门就闯了进去。
刘会计名叫刘冬梅,是位二十八岁的少妇。别看她是位女人,在这个屯子里可是位握有实权的人。因为屯支书是位老抗联战士,老党员,脑子却不活泛,又不爱操心,也不喜欢民兵连长那个愣头青的样子,就爱闭着眼睛,听着刘冬梅早请示和晚汇报,享受着做官的滋味儿。
刘冬梅还没有从办公椅子上站起来,王支前已把李洪山推到她的面前。四道目光相撞,李洪山的眼光立刻躲闪,头也略低了下去,心里暗想:长得这么漂亮啊。
刘会计有着东北女人大胆泼辣的性格,又是这里的主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洪山,心中暗暗赞赏着:好个壮实帅气的男人呀。许久,她才定下神来问道:“你是谁?”
王支前抢着回道:“他是山东人,是来闯关东的,他本来是去靠山屯的,我就把他领到你这儿来了,你看咋样?”
刘会计笑着对他说:“王哥,你先忙去吧,等我了解一下情况再说。”
王支前边走边说:“快一点呀,我还等着他教我干活呢。”
(二)
王支前走后,刘冬梅给他倒上一杯热水说:“坐,坐呀。”
当她仔细地问清了他的情况后,就伸出手来说:“好了,我看看你的介绍信吧。”
李洪山傻眼了,他是偷着跑出来的,哪里有介绍信啊。他红着脸为难地说:“俺连大队长都不敢打招呼,找谁去开介绍信啊,俺大老远地跑出来不容易,请你高抬贵手,给俺想想办法吧。”
“你是打算长住呢,还是干个一年半载的就走呀?”
“如果一天真能赚到一块钱,俺必定长住下去。”
刘冬梅心中暗喜,站起来,默默地绕着李洪山转圈圈,眼睛始终离不开他的上下左右。刘冬梅虽然喜欢他,却也很为难,那个年代里,就是出来讨饭也得有张介绍信啊。因为阶级斗争抓得很紧,出门在外,没有介绍信是寸步难行的。她又舍不得他走,一下子拿不出个主意来。
她坐下来,看着眼前这位帅男,说:“李老弟,没有介绍信,任谁都不敢留你。你看这样行吗?咱俩之间立个规矩,一是你我都要严守秘密,对任何人都不能透露你没有介绍信的事儿。二是我家老公是个书呆子,不会干家务,你又是单身汉,我家有体力活和技术活的时候,请你多去帮点忙。三是要听我的话,听我的安排,再说我也不会让你吃亏的,你看咋样?”
走投无路得李洪山听说能留下他,大喜过望,不用说三个条件,就是一百个条件他也会满口答应的。他恭恭敬敬地给刘会计鞠了一躬,激动地一抱拳说:“谢谢,谢谢大姐能够收留俺。”
刘冬梅热情地拉着他的手,走进大院东侧的三间屋子说:“这里的生活用具都全,也是一位山东人住过的,你就住这儿吧,也算是给大队部看家,一天补助两毛钱,咋样?”
刘冬梅拉着他的那只手一共就没有松开,李洪山两只手热烈地攥着她的一只手说:“刘姐,你可真是俺的救星啊,大恩不言谢,李洪山今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和王支前焊完大门已天色不早,刘冬梅喊他两个去她家吃饭,老支书已坐在上首椅子上等候了。这是刘冬梅的安排,只要老支书相中了人,李洪山就会在刘冬梅的家里吃三天饭,用度有公家报销。在这三天之内,李洪山的生活必需品,刘冬梅就会给他安排妥当,三天之后,李洪山就得独自生活了。在家里喝酒李洪山是高手,在这儿却不是东北人的对手,什么时候喝完的酒他都不知道,她是被刘冬梅连扶加抱地回到宿舍的。
三天来,他是和王支前一块儿干维修的,也和王支前成了好朋友。晚饭都是在刘冬梅的家里吃的,刘冬梅的老公刘文也特别喜欢李洪山,那个书呆子虽然酒量不大,碰到一位真正的初中生却也如遇知己。每天晚上喝上一点小酒,就和他谈古论今,没完没了,直到把王支前靠走,自己喝的趴在桌子上睡着才算完。这就给了刘冬梅大把的时间,就和李洪山卿卿我我地套近乎,贴贴脸儿扭扭手地把他送回宿舍。只是李洪山初来乍到,不知道这水里面的深浅,不敢造次,一切动作都显得十分被动。
李洪山很能干,在三天的业余时间里,刘冬梅家里破败的猪圈垒好了,鸡窝子也不漏水了,快要散架的大门也钉得结结实实,院子里的各种物什都安排的齐齐整整,旮旮旯旯里的乱七八糟都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换了一个家似的。刘冬梅两口子打心眼里感到高兴;这才像个家呀。
第四天晚上,刘冬梅坐在李洪山的床上不走了,直说要在这儿睡一会。李洪山这个外地人有些害怕,再三推辞。把刘冬梅惹急了,说:“咱们之间是有约定的,其中就有一条得听我的话,得听我的安排,要不你就走吧。”说着,就脱掉衣服上了床,搂住他的脖子就压在了自己身上。李洪山也显示出了男人的本来面目,开始了“报恩”行动。就出现了文章开头的场景。
李洪山加入了秋收的队伍,他终于见识到了啥叫黑土地,啥叫东北平原。整个土地就像铺上了一层细猪粪那样黑,掰着两垅玉米棒子,半天打一个来回。他在进地之前,有刘冬梅给他准备的衣物,他看着人家咋穿他咋穿。在秋收的季节里,白天的气温还没有降下来,收割的人们得穿着长裤和长袖褂子,戴上手套系好袖口,还要戴上面罩,这一切都是因为东北的蚊子了的。还没有进地头,人们已大汗淋漓。
干活的人群中,生产队长会选一位社员领头干活,那人干起活来看似不慌不忙,一会儿的工夫就会把大家拉在后面。一天下来,李洪山这个山东壮汉,累的整个右肩膀头和胳膊都红肿了起来。到了晚上,刘冬梅给他连热敷加按摩地弄了好大一会儿,他才睡下。第二天,这个不服输的山东汉子,忍着疼痛又上坡了,疼得刘冬梅晚上直落泪,一边给他按摩一边问道:“疼吗?”
李洪山会忍着疼强笑着说:“不疼,你摸到哪里哪里就舒服,痒得很呢。”刘冬梅心疼地抱住他,狠狠地吻着他,许久不松手。刘冬梅心里明白:他山东的一家老小正等着他赚钱呢,他不会败下阵来的。
那里的秋收就是抢收,即便如此,豆子还没有收完就会被大雪盖住,得等到明年解冻后再收割。据李洪山后来说,一辈子出的力气加在一块儿,也没有在东北十二年出的力气多。
秋收后,大雪盖地,场垣粮仓里的粮食堆积如山,可是每人的定量只准五百斤,多余的粮食由公家调拨。为了让李洪山多些收入,刘冬梅安排他去看粮仓,那里有两间房子,火炕和生活用具一应俱全。李洪山住在那里,实际上就是刘冬梅和他相会的安乐窝,一天一夜还有一块钱的收入,这是李洪山一年来最舒服的日子。
过年了,李洪山没有回家。他心里十分明白,回一趟家打一个来回,连买礼物加路费,再加上误工,上百元的人民币就会打了水漂,就会损失掉在山东近三年的收入。更何况在这里有女人抱,有得钱赚,大有乐不思蜀的意思,他只是按月给家里汇钱就是了。
刘冬梅也不愿他回家,自从有了他,她的家里才像个家的样子,她才觉出自己是个真正的女人。每天早晨一开门,看到院子里收拾的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喘口气都觉得爽快。她不但让李洪山在自己家里过年,做点好吃的也忘不了他,会亲自给他送过去的。还有那位王支前师傅,隔三差五地就拉着他去吃饭,还会惹出刘冬梅几分醋意呢。
那刘文干不了重活,乐得只管去读他的书,写他的《东北剿匪记》。他和李洪山私交也甚好,暗地里他对外人夸道:他家里来了一头能干的好“驴”。
(三)
东北的黑土地真肥呀,李洪山亲眼看到,农民们在自留地里种上的土豆和大白菜,除了锄锄草外,啥都不用管就会长得又肥又大。他忽然想到:有这么好的条件,俺为什么不把老婆接过来呀?
刚进入腊月,他就小心翼翼的和刘冬梅商量这事儿。刘冬梅心里自然有着一百个不愿意,就问:“我咋办?”
李洪山连跺脚加指天地发着毒誓说:“我李洪山若是忘了大恩人刘冬梅,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刘冬梅把她搂在怀里说:“谁要你的毒誓啊,我的意思是说我的肚子里有了你的孩子。”
李洪山昂头看着她的脸色,做贼心虚地揣摩着她的心思。想不到刘冬梅捧着他的脸,突然上下左右狠劲地亲吻着她,欣喜地滴着眼泪说:“傻宝贝哎,雌儿不做茧算什么女人啊!我苦苦盼了整整七年了,想不到我也会有孩子。你不会想象到一个女人没有孩子的滋味呀,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吗。”说着,又激动地抱着他痛哭不止。
李洪山那颗忐忑的心这才平静下来,“这不正好吗,把我老婆接过来,给你侍候月子,帮你带孩子,不刚好合适吗?”
刘冬梅擦着眼泪说:“不用你巧嘴,我也不是个不懂事理的人,你有你的家庭,我不会碍着你的事儿的,我只要你做事有个良心就行。”
每到年底,家家都会杀一头猪过年,又不怕变质,寒冬就是“天然”牌大冰箱。吃不了的肉就腌起来,待上半年是没有问题的。刘冬梅一下子割了十斤肉送给他,王支前蘑菇木耳的也给他弄了一大包,亲自赶着马车送他上路。
第二年开了春,李洪山两口儿把两个女儿托付给爹娘照料,赶回李家屯的时候,刘冬梅已把他住的那三间房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此时的山东已杏花大开,而东北大地的雪还没有化净。可他们一进屋子,就感到暖意融融,浑身自在。那是刘冬梅先着一天就烧起了火炕。
两个女人一见面就抱在一块儿,没有人介绍就亲热的不得了。李洪山的老婆名叫张艳华,虽说是农家女人,却也性格开朗,懂事理讲道理的十分大度。他们虽然不曾谋面,通过李洪山的嘴和他的来往信件,两位女人却也神交已久。无法相信,两位情敌走到一块儿,竟看不出半份儿醋意,犹如亲姐妹一般。李洪山本以为会夹在一个母夜叉,和一位东北母老虎的中间生活,见到如此光景,真比捡到一个大元宝还要高兴。
他哪里懂得女人的心思,她们心里都有一本账,心细的她们因为互相之间都欠着债,就达到了另外一种的心理平衡,常理也。
刘冬梅给他们分了半亩自留地,加上张艳华特别能干,两口儿一个月下来能赚六十来元。张艳华为了报答对刘冬梅的歉意,经常催着老公去她家帮着料理家务,故不但相安无事,且亲如一家人。
那年七月里,在张艳华的照料下,刘冬梅顺利地产下一个女儿。这对刘文来说是天大的喜事,大宴宾客三天,他就是要告诉人们:我刘文的老婆也会生崽了。
在那些年月里,张艳华先后生下了两个女儿,刘冬梅也又加了一个女儿。两个家庭的日子过得甜甜蜜蜜,越来越红火。
1982年,队里的土地全部分到了户下,李洪山不得不回归故里,否则,他一家四口人将分不到土地。
那是一个永生难忘的日子,四个大人互相拥抱了再拥抱,四个女儿抱成一堆,哭成一团。幸好王支前两口儿极力劝解,李洪山一家人才慢慢地上了马车。
之后,刘冬梅当上了妇女主任,但是自己地里的活还得照样干,两个女儿正在读书,刘文担当不起种地的重体力劳动,于1987年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惠民的李洪山种着八口人的地,粮食算是吃不尽了,手中的钱却供不上四个孩子上学的费用。业余时间里,他们干着倒卖小枣和鸡蛋赚钱,日子还算过得去。想不到张艳华连操心加劳累地得了肺癌晚期,于1988年去世。
痛定思痛,李洪山认识到,指望种地是养不了一家老小的,历来胆大的他把自己的责任田转租给别人,南下淄博租下一个小四合院,一个人做起贩卖水果的生意。一个月下来,手中赚的钱竟相当于种地一年的收入,他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新的希望。
时势变幻无穷,二十年前山东人闯关东的那条路,发生了逆转。东北的林场相继封山,在重工业工作的职工大量下岗。约从1990年开始,好多东北的无业人员为了谋生,开始了南下山东的大回流。
在这些人群里也包含着刘冬梅的一家人。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女儿,在地里滚打一年也赚不了几个钱。想着致富无望,经和李洪山多次联系,转包出自家的土地,把门一锁,于1990年一路南下来到淄博。就在李洪山的小四合院里,六个女儿和两个老人抱成一团大哭一场,大家悲喜交加地坐在一块儿,各自倾诉着分别后的酸甜苦辣。
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也没有办理任何官样手续,两家人就自然地融入一体,六个女儿(有两个已出嫁,都在做教师工作。)都心口一致的,十分亲切的喊着他两个“爸爸”和“妈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