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长的情河
周村、张志成
(一)
月色如银,星光如盏。叮咚响的孝妇河水,跳过几块乱石,绕过岸边轻轻地哭声,柔柔地流向远方。
岸边有几株白杨,白杨树下有几间土房子。在正常日子里的夜晚,从这所房子里,传出来的是叮当响的铁锤声。人们习惯了这有节奏的声音,就像一只催眠曲,热闹的小村庄会在锤声中慢慢得安静下来,悠悠然地进入梦乡。
这是一家铁匠铺,经营者只有一位老汉,吃喝住都在里面,多少年来,这地儿就是他一个人的世界。
今夜没有锤声,传出来的却是一位女人委屈的哭声,和那位铁匠师傅安慰的话语。他们在一个被窝里哭着笑着说着,直到第二天的黎明,那女人才恋恋不舍得穿上衣服,慢慢地消失在一片曙光中。
铁蒋师傅姓王,名叫王传山,已是近七十岁的人了。女的名叫王柳青,也已满六十六岁了。他两个今夜的相聚,算来已过去近五十年了。
他两个的家是邻村,一个东村,一个西村,是在解放初期的识字班里认识的。白天在高级社和人民公社里劳动,晚上一块儿在识字班里学习识字。时间长了就谁也离不开谁,在离婚姻法(女十八,男二十)还差一岁的时候,他两个就发生了性的关系。
1960年,王传山正想找媒人提亲的时候,村里突然安排他去“五零一”厂参加工作,并于下半年,把他们一伙人派去了一个遥远的西部林场工作。
他在林场干了一年的烘炉工作,打钢钎,修磨斧头等手艺学得精熟。因为他年轻聪明,领导又把它调入送货队。他的任务就是驾驶着一个,用几十个立方米捆绑成的木葫芦,从川西北的林场进入黄河,顺水而下,经黄河的第一大弯进入甘肃,又经第二大弯进入青海,再从青海的龙羊峡拐过黄河的第三个大弯,经李家峡,第二次进入甘肃,直达兰州的中山黄河大桥。兰州供销社会派出得力的人手,在大桥下拦截,经陇海铁路运入内地。然后,王传山从兰州辗转千里返回林场,算是完成了一次送货任务。
三年自然灾害天塌地陷般的席卷大半个中国,饿死的人不计其数。在这段时间里,王传山收到了王柳青寄来的一封信,信的内容是这样写得:
俺亲爱的山,今年小麦近乎无收,村里经常饿死人。为保全家人的性命,俺爹在无奈之下,把俺换了二百斤地瓜干,送到南边山里的一家人家为妇。哥啊,你为什么会走得那么远呢?你若在,俺会抱着你一块儿跳进孝妇河的。俺心存着你的余温,却后会无期。哥呀,俺欠你一条孝妇河的水,今生也无法尝还。有天你回到家的时候,只要孝妇河的水还在流淌,哥啊,就说明俺寸心不死,肝肠不断,情如孝妇河水,地久天长。哥啊,相聚有日,愿有来世。望哥好自为之,珍重,珍重。
万勿回信。妹柳青血别。
王传山读完信后一句话没有说,疯了似地冲出木房子,一头撞向一棵大树,在诊所里昏迷了整整一个星期后,才慢慢地回过神来,逐渐归于正常。虽然时间能够磨掉一切,王传山却从此变成了一位少言寡语的人,脑子里白天黑夜的都是王柳青的影子。有时候干着活都会停顿下来,傻傻的冥想。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那段三级工二级工,不如种沟罗卜种沟葱的日子里,林场开始大量下放工人。可是爹娘来的信却说;不能回家,回家就会饿死。
他不愿回家,在这里虽然也吃不饱,毕竟还有得吃呀。可是领导却给了他一些钱和一些粮票,给他备足四天的干粮,命他驾驶者一个木葫芦送最后一次货。在兰州交割完毕后,他就可以乘坐兰州至青岛的火车回家了。也就是说从此以后,和林场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怀着无奈的心情登上一座木葫芦进入黄河,顺水而下,直奔兰州。
木葫芦过了李家峡已是甘肃地面了,继续往东的河道已无大的波折。王传山实在太累了,在人孔里一歪身子就睡着了。想不到黄河上游下了大雨,山洪暴发,河水猛涨,加上南风大作,把个木葫芦像树叶一样推向北岸,搁浅了。
他用一根长杆顶着岸边的污泥,拼尽全力想把木葫芦再移入水中却无济于事,同时他本人也被困在木葫芦里,直到第二天上午才有人发现他。之后,他发现来了好多人,他们先在污泥上铺上柴草,又在柴草上铺上木板,登上高达五米的木葫芦,才把他救了下来。
第二天他才知道,毛算接近五十立方米,直径十五厘米,长五米,总数达一千多条圆木,他们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运到了大队部。
这是一个藏汉杂居的大村庄,村名叫店子村,住有二百多户人家,大队长是藏人,名子叫多吉。他把王传山安排在大队部的值班室里,供他吃喝洗刷得养息了一天,了解了他的全部情况后,多吉大喜。在他的眼里,王传山就是他全村子的大恩人,王传山不但给村子里带来了大笔的财富,人也生的帅气,身子骨就像牦牛那样结实。
(二)
当天晚上,多吉把他领到家里,并喝了酒。在喝酒的过程中,多吉命王传山和他的女儿达娃同时称呼他为曲波,喊他的老婆为曲母,然后把他和达娃拥到一个房间里,就算成亲了。
突然发生的事件使王传山措手不及,他坐在椅子上不肯睡觉,貌美如仙得达娃趴在他的腿上哭泣。他却心静如水,脑子里的柳青总是时隐时现地向他摆着手,总是不高兴的样子。达娃却哭着说:“你对二老喊了‘曲波’和‘曲母’就是同意了咱俩的婚事,咱睡觉去吧。”
王传山打了一愣,问道:“‘曲波’和‘曲母’是啥意思?”
“就是岳父和岳母的意思啊。”
王传山猛地站起来就去开门,想不到门外边已被反锁上了,他还是被达娃死拖硬拽地拉到床上,他经不住达娃野性温柔的燎拨,也经不住异性相吸的天律,终于成就了这段姻缘。
这是一段痛苦的婚姻。从表面看,王传山和达娃恩恩爱爱生活的有趣有味,王传山也是真心爱着达娃。从骨子里他却不愿意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一个是和王柳青谋面无望,再就是他的根在山东啊!
终于有一天他收到了爹娘的来信,说是家里实行了包产到户,也分到了自留地,要他设法回家。这使他很为难,达娃是曲波和曲母的独生女儿,按多吉的性格,他是绝对不会让达娃跟着他走的。他不露声色地准备着行程,同时又舍不得达娃,觉得对达娃有着无尽的歉意。在这些日子里,他对达娃表示出极度的亲热和关心。等到达娃觉着不太对头的时候,摸一摸身边的人,已剩冷被窝了。
1964年的下半年,他终于回到老家,隔三差五的,就去抱着他和柳青相会的那棵大柳树哭一场,好几个月都定不下神来。在爹娘的操持下,他扛不住父母的死说硬缠,终于和另外一位姑娘正式结婚,过上了生儿育女,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尽管已是两个儿子父亲,他还是忘不了王柳青。经常背着他的妻子偷偷地跑到邻村,去看看她的老家,希望能在她回娘家的时候见上一面,却总是没有如愿。直到有一天他跑到南山里,从院墙的外面看到王柳青两口子,和三个孩子正在有说有笑地吃饭,他才无精打采地回了家。
1982年国家第二次分田到户,不但全家人都吃饱了饭,而且还有了余粮,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外面的世界一天一个样,所有城乡的集市又恢复到旧时的热闹,看到别人大把大把的赚钱,惹得他心里直痒痒。
1985年,他花了不多的钱,买了一台60公斤的二手空气锤,租下孝妇河西岸下的一所旧房子,开始了他的铁匠生涯。他是个天生就会钻研技术的人,从收废铁的那里买来的废钢铁,在砂轮机上看一眼火花,就会知道是块什么型号的钢材。他人实在,做得活也实在,他做的锄镰锨撅菜刀等产品,在方圆十几里的集市上都是抢手货。到1990年,他就给两个儿子盖了新房,娶了媳妇。在之后的几年里,他的爹娘和老婆相继去世,回到家后总觉着没事没落的。到这个儿子家去吃住觉着不合适,到那个儿子家去吃住也觉着不合适,加上两个儿媳对他又待答不理的,家的温暖在他的心里越来越淡薄。干脆,他把铁匠铺的里屋内安上一张床,过上了独立的生活。
就这么着一干就是十八年。他学会了喝酒,晚上醒过酒来,他就再去干活。他的两个儿子一年来两次,第一次是进了腊月,都是带着孩子来的。他会笑哈哈的数给儿子一万块钱,再笑哈哈的数给孙子或孙女每人五千块钱,算是提前支上压岁钱。到了大年初一,两个儿子会带着煮熟了的水饺,和油炸的丸子肉地来给他拜年,之后的一年里,就再也见不到他们的面了。
从大年初二的晚上,人们听到的总是飘荡在孝妇河上的,孤独的铁锤叮当响。
2008年的一天晚上,他和往常一样,醒过酒来打了个哈哈,伸一伸懒腰,走出来准备干活。忽然看到屋里变了样,空气锤操作杆下面的氧化铁皮不见了,地面上七长八短的铁头子,有顺序的排列的整整齐齐,地面上的尘土不见了,还撒了水,一下子感觉着敞亮了许多。
这让他好生纳闷,心里一阵阵发酸,眼里只想落泪。是啊,这些年来,有谁关心过他的死活呀?他慢慢地走到门外想探个究竟。灯光下,只有一位面生的老妇人坐在马扎子上发呆。看到他走出来,那妇人也不说话,站起来就往里面走,眼看着她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这个近二十年没有沾过女人边的汉子,一时吓得大气不敢喘,连自己的卧室都不敢进了。他摸不清这个妇人是哪路神仙,或是那位女大侠,怎么如此大胆的私闯男人的房间?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里面传出了那夫人的哭泣声,继而又听她喊道:“王传山,你个没良心的,你给俺进来。”
就如听到公安局地传唤似的,他小心翼翼的,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那妇人指着床沿说:“坐那儿,好好地认认俺是谁?”
王传山这才敢抬起头来,仔细地打量着这位妇人。开始还摇摇头,后来越看越面熟,看着看着得眼里就滚出了泪花儿,埋藏在心底多少年的那个人儿,活生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你、你、你是……”
(三)
那妇人不等他说完,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扑到他的怀里,两只拳头雨点般地打着他的肩膀大哭道:“你个没良心的,俺、俺是王柳青啊!”然后就是许久地哭声。
人啊,不管走到什么时候,初恋的情感是永远抹不掉的。和王传山一样,王柳青没有忘记王传山。事实上,自从王传山回到山东后,他的一切状况她都了如指掌。只不过时时处处地躲着他,唯恐打乱他的正常生活。每逢回娘家,她都会设法从远处看他一眼,有多少伤心的泪水,她都是偷偷地咽到肚子里。
儿女们都成家后,刚要过上几天好日子,在她六十岁那年,她的老伴得了脑血栓,她整整侍候了他三年,最后还是离她而去。
改革开放之后,山里人指望种地是没有多大出路的。她的二男一女相互帮衬着都出了山,在城里各自都找到了自己的事业,闪下她一个孤老婆子跟着谁也觉着不自由。再回老家吧,在山里吃水和行动都不方便,情急之下她想到了娘家。娘家只有侄子一家人,侄子是干部,全家人都住在省城,侄子很愿意有个人替他看望着老家。住在这里一是离城近,和儿女们好联系,二是能够看到王传山,她很满意。
儿女们帮她安置好后,当天晚上她就去了铁匠铺,并在铁匠铺里过了夜。此时的王传山已是六十八岁,王柳青也是六十六岁的人了。接近半个世界的别离,就是十个新婚也无法弥补,这丢失了近五十年的缺憾呀。只不过女人心里想的和嘴上说得总是不能划等号,明明是她亏欠了王传山,嘴上一见面说出来的还是“你个没良心的。”
从此,人们听不到晚上的铁锤叮当响了,白天的锤声却敲得格外响亮。王传山的胡子没有了,脸上总是挂着微笑。一日三餐都是王柳青送来的,两个人一块儿吃。惹得好多年轻夫妇心生嫉妒,无法理解,两个老人为什么会过得这么甜蜜呢?
毕竟两个人的年龄都大了,闲下来的时候两个人也商量着以后的日子。两个人的态度一个样,谁也不愿意去跟着儿女。王传山也总是拍着胸脯儿说不用怕,说他攒得钱足够他两个养老的费用。
细心的王柳青张了好几次嘴没有说出来:王传山呀你个傻瓜,咱两个能一辈子住在铁匠铺子里吗?她的担心不无道理,五年之后,政府在治理孝妇河的过程中,他的铁匠铺被拆除。
有一天上午,王柳青一路哭着来到铁匠铺,用拳头捶着他的胸脯说:“你个老不死的,你一辈子背着俺到底干了多少坏事儿啊?你说,你说啊。”哇哇哇地哭个不停。
突来的事件,闹得王传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虽然没有还手,心里却生了气,他一把推开她说:“你发的啥神经,好好的就连哭加叫地找得啥茬儿?”
王柳青一边哭一边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往他的怀里一塞说:“你看看,你看看这是啥?”
王传山莫名其妙地打开那张纸,是一封信,信上只有几句话:“王传山,南村李东阳的那个小四合院是砖瓦房,我已买下了,居住权是你的,足够你住到死的。房子的手续藏在茶壶里,你若想要,就马上去收拾好。”
从天上飞来的这张纸,把王传山弄傻了,把整个心底翻过来,也想不出这么个人儿。许久,他才一拍床沿子冲着王柳青吼道:“别号了,这个人有多大岁数?长了个啥样子?是个干啥的?你,你,你倒是说说呀!”
王柳青看着他急成那个样子,才打住哭声,断断续续地说:“那个人不是本地人,有四十五六岁的样子,黑黑的脸膛,大个儿,腰里还挂着一把短刀子,说是做药材生意的。”
王传山的脑子里不停地运转着,极力搜索和复原着这个人的模样儿,可就是摸不着边际。就再问道:“你没有问过他是做什么药材生意的么?”
“他说他是卖藏药的呀。”
“藏药——”王传山捂着脑门儿,在屋里来回逛荡着,“藏药——藏药——”他的心里突然打了一个愣怔,猛地回过头来问道:“你有没有问过他叫什么名字?”
“问了,他说他叫王格列呀。”
听罢,王传山一屁股坐在床上,用力捂着胸口,觉着胸口阵阵发热,心里也一阵搅拉得疼痛。这是他想起了“格列”是藏族人的名字,“格列”是吉祥的意思,藏族人是没有姓的。“格列”两个字的前面加上一个“王”字,说明他姓王,他猜着这个人八成就是达娃的儿子。
王柳青看到他这个样子,急忙过去给他又捶背又捋胸地弄了许久,他才缓了一口气,轻声地问道:“那人给我留下什么话来没有?”
王柳青怯声声地说:“有,我不大敢说。”
“哎呀,我都快七十岁的人了,啥阵势没有见过?说吧,你说呀。”
“他、他、他说‘我恨你。’”
王传山一边慢慢的往外走着一边闷声地絮叨着:“这、这就对了,这就对了。”走到门外,他朝着西方跪下,那头在一个木头墩子上使劲地磕着,放声大哭:“我的达娃啊,我的儿子呀,我就是死上一百次,也还不上你们的一滴情啊。”
20180416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