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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记 第 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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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28 09:22: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桃花源记


第二十章   桃花源文艺宣传队
桃花源生产队的春插任务终于圆满地结束了,几百个外来人也都完成了改造任务,离开了桃花源,一度热闹、喧嚣的桃花源重新安静下来。田野上的秧苗正在茁壮生长,一眼望去,到处都是一片绿色葱茏。
这一天,社员们在山坡上的花生地里除草,刘痒痒望着田野上的秧苗,忽然问社员们:“你们知道吗?刘秘书说,王书记又吟诗了。”他指着山坡下的田野,吟诵出王书记的诗:
粉墨登场笙箫鸣,
禾田同踏竹枝声。
迁客四散归何处?
桃花源里秧苗青。
社员们问:“王书记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啊?”
刘痒痒说:“王书记的意思是说:那些外来人到我们桃花源里插秧,好比是演了一场戏。现在戏演完了,他们都走了,只有秧苗留在桃花源里。”
王书记的诗第一次引起了桃花源人的强烈共鸣。
丁君说:“是啊,那些奴隶们在桃花源里的时候,桃花源里就好像在做一场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好热闹。”
罗肤说:“那段日子,桃花源里就好像在放一场永不落幕的电影。”
丁一臣说:“那段日子,桃花源里就好像在燃放一挂永远也烧不到尽头的鞭炮,好热闹。”
丁红说:“桃花源里安静了几千年,今年春插总算热闹了一回。”
高德英问刘痒痒:“王书记诗里说的‘迁客’是什么意思啊?”
刘痒痒说:“迁客就是外来人,过路人。”
罗肤说:“是唦,那些高贵者都是过路人,只有我们这些桃花源人跟秧苗一样,永远长在桃花源里。”
丁君忽然问刘痒痒:“照你这样说,王书记也是迁客啰?”
刘痒痒说:“当然唦。王书记是到桃花源里来蹲点的,他也是过路人唦。”
李兰花说:“要是王书记也走了,桃花源里不知道该有多冷清。”
向媒婆说:“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大家都不做声了,只是安静地除草。过了好久,罗肤忽然幽幽地说:“好久没有看到王书记了,王书记是不是要离开桃花源了?”
桃花源人突然感到一阵恐慌,纷纷议论道:
“是唦,好久也没有看见刘秘书了。”
“好久没有看见王书记的吉普车停在桃花洞口了。”
“要是王书记走了,我们怎么办唦?”
“没有王书记在这里蹲点,我们不习惯。”
“以后,谁给我们批条子?”
“谁让我们坐吉普车?”
“没有王书记的保佑,我们桃花源人照样受欺负。”
接着,大家开始一件一件地列举王书记的好,仿佛王书记真的要离开桃花源了。
丁君说:“他给我们修了水泥晒谷坪。”
刘痒痒说:“他让我们抽上了过滤嘴香烟。”
丁一臣说:“他让我们吃上了白米饭。”
罗肤说:“他让我们在家门口看电影。”
丁红说:“他让我们桃花源人挺直了腰杆。”
李兰花说:“他让我们过上了浪漫主义生活。”
……
说完了王书记的好,大家又陷入了沉默,陷入了悲哀,好像王书记真的要离开桃花源了。
过了好久好久,丁君忽然愤然骂道:“狗日的王麻子,他把我们从井下捞上来,让我们透一口气,又把我们抛到井底下,再用石板把井口盖上。”
社员们也纷纷骂道:
“狗日的王麻子,他这个水老倌刚来桃花源就搞大会战,浪费好多桐油。”
“他这个二流子,比秦始皇还霸道,逼迫我们讲水寨话。”
“是唦,他让我们抽一根过滤嘴香烟,过干瘾,抵个卵用?现在,我们还不是照样抽树叶?”
“他让我们坐吉普车,还不是为臭显摆?”
“他来桃花源蹲点,就是为了把我们桃花源人当猴耍:先让我们吃一口糖,再让我们一辈子吃糠。”
“王麻子不来蹲点,我们桃花源人不是一直生活得好好的吗?几千年不也过来了?”
桃花没有做声。
浪漫主义。桃花想,社员们骂王书记,是因为他们舍不得浪漫主义。王书记要是离开了桃花源,浪漫主义也就会跟着离开桃花源。
桃花又想,浪漫主义就是热闹,现实主义就是冷清。浪漫主义总是短暂的,现实主义总是长久的。
好比一场戏,总有演完的时候;
好比一场道场,总有做完的时候;
好比一场电影,总有放完的时候;
好比一挂鞭炮,,总有燃完的时候……
桃花想,如果王书记走了,她会损失什么呢?也许,她的日子会过得更加安宁些。至少,她再也不用观察王落桃,再也不用编造那些歌颂王书记的山歌了吧。
就在社员们骂骂咧咧的时候,丁一臣忽然大叫一声:“你们看,刘秘书来了!”
众人往山坡下望去,果然看见刘秘书正往花生地走来。大家都很激动:看见了刘秘书,就等于看见了王书记;刘秘书还在桃花源,就说明王书记暂时还不会离开桃花源;王书记还在桃花源,桃花源人的浪漫主义生活就还没有完。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桃花,兴高采烈地朝她喊道:“桃花,桃花,刘秘书肯定是来找你的。”
桃花源人第一次觉得桃花看起来是多么亲切!
桃花源人第一次感到桃花对他们来说是多么重要!
桃花源人第一次表现出他们对桃花的无限热爱!
罗肤说:“只要桃花还在桃花源,王书记就不会离开桃花源。”
丁君:“只要桃花还在桃花源,做道场的好日子就还没有完。”
刘痒痒说:“只要桃花还在桃花源,浪漫主义就不会离开桃花源。”
丁一臣说:“只要桃花还在桃花源,那一挂鞭炮就燃不到尽头。”
刘秘书果然是来找桃花的,他老远就朝桃花喊道:“桃花,你过来一下,我要和你单独谈谈。”
社员们轰笑起来,说:“桃花,浪漫主义又来找你‘单独谈谈’了,你又有政治任务了。”
桃花的脑袋里嗡地响了一下。唉,又是“单独谈谈”。如今,桃花已经害怕刘秘书找她“单独谈谈”了。只要刘秘书一找她“单独谈谈”,她的平静日子就不得安宁了。
以前,刘秘书要桃花“观察”王落桃,“歌颂”王落桃,桃花虽然心中一百个不愿意,但表面上同刘秘书配合得还算不错,这是因为她把“观察”和“歌颂”的任务转包给了彭春牛。比如,针对王落桃教社员打枪,彭春牛编出了山歌:
春插时节农事忙,
反修防修不能忘。
王书记田边亲手教,
社员也来学打枪。
针对王落桃组织社员上山围猎,彭春牛编出了山歌:
手握锄头肩扛枪,
王书记领兵上山冈。
野猪狐狸帝修反,
通通把它们消灭光。
虽然刘秘书夸奖桃花的山歌编得好,把她编的山歌登在了报纸上,可桃花有点讨厌刘秘书这个人。刘秘书从来不下田劳动,手里永远拿着笔记本和钢笔,永远都是一副随时准备作记录的样子。桃花想:作田的人,天天干的都是平常事,有什么好记录的呢?
现在,刘秘书把桃花领到一个角落里,拿出笔记本,一边翻看着,一边十分激动地对桃花说:“桃花呀,王书记又有了最新指示啦。王书记说:桃花源是歌舞之乡,戏曲之乡,应该成立一支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到武陵县的各个公社、大队、生产队去巡回演出。”
刘秘书说完以后,认真地注视着桃花的脸。他发现桃花的脸很平静,一点也不激动。
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桃花对这个名称已经不陌生了。她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们武陵公社不是已经有了一支宣传队吗?”
刘秘书说:“桃花呀,桃花源是什么地方?是王书记亲自蹲点的地方,是王书记的第二故乡,桃花源难道不应该有一支独立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吗?王书记还特别交代说: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由姜桃花同志组阁、挂帅。”
桃花没听懂:“什么叫组阁、挂帅?”
刘秘书说:“由你组阁,挂帅,意思是说:宣传队的人员由你挑选,宣传队由你领导,宣传队的一切大小事务由你说了算。”
说完,刘秘书盯住桃花的脸。他发现桃花的脸很平静,便忍不住提醒道:“桃花呀,这说明王书记对你是多么器重啊!”
桃花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问:“刘秘书,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到各地演出,是要宣传什么呢?真的只是宣传毛泽东思想吗?”
刘秘书笑了一下,没有作声。他低头沉思片刻之后,忽然问:“桃花,你这辈子最崇拜的人是谁?”
桃花没听懂:“崇拜?什么叫崇拜?”
刘秘书一边思索,一边解释说:“崇拜就是……佩服……不,是对一个人又佩服又……喜欢。有没有这样一个人,让你又佩服又喜欢?”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8 09:24: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2)


桃花陷入了沉思。她想,她的父亲姜央或许算得上是她又佩服又喜欢的人。春天,牛吃多了绿肥,就会发青草胀。牛发青草胀的时候,四处狂奔,见人撞人,见树撞树,比老虎还可怕,桃花源人谁也没有办法制服它。她的父亲手拿一条黑色的围裙,朝牛跑过去,巧妙地把围裙挂在牛角上,让它遮住牛的眼睛。牛看不见了,脚步就慢了下来,父亲上前牵住牛鼻子……
发情的牯牛们很喜欢打架,打得难舍难分,如果不把它们及早分开,两头牛就可能会有死伤。在桃花源里,只有她的父亲敢上前把它们分开。父亲把煤油浇到稻草上,点燃稻草。然后,他把燃烧着的稻草塞进四只抵触着的牛角之间,两头牛便分开了。
桃花喜欢父亲。父亲总是能猜透桃花的心思,他的话总能说到桃花的心坎上。桃花愿意听父亲话。
于是,桃花说:“我爹算不算?”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刘秘书连连摇头,说:“你最崇拜的人,必须是你又佩服又喜欢,甚至恨不得想……嫁给他。你再想想,有没有这样的人?”
桃花马上想到了彭春牛。不错,她是喜欢他,也想嫁给他,给他生一堆儿女。但是,她很佩服他吗?她摇了摇头,她觉得自己谈不上佩服他。
刘秘书见桃花摇头,便耐心地启发她:“你再好好想一想,有没有一个像英雄一样的人物,经常出现在你梦里……”
桃花认真地想了好久,实在想不出有哪个人值得她崇拜。她问:“电影里的英雄人物算不算?”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刘秘书连连摇头,说:“电影里的人物是虚构出来的嘛,是假的嘛。必须是活人,生活在你身边的活人。”
桃花又认真地想了好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刘秘书无限惋惜地叹了口气,提醒道:“桃花呀,王落桃书记难道不值得你崇拜吗?王书记难道不像电影里的英雄人物吗?”
桃花想了想,说:“王书记跟电影里的英雄人物不一样。”
刘秘书一愣:“有什么不一样?”
桃花不出声了,她一下子也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刘秘书说:“桃花,我知道你喜欢看电影,崇拜电影里的那些英雄人物。可是,电影里的那些英雄人物都是战争年代的,他们开创的革命事业需要由当代人继承,接班。王书记就是这样的接班人。‘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什么是风流人物?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不是,因为他们都不会吟诗。像王书记这样既能领导湘江风雷组织造反,又能吟诗的人,才算是风流人物。像王书记这样的风流人物,你难道不应该崇拜他吗?不应该宣传他吗?”
桃花没有出声。她想:“喜欢就是喜欢,佩服就是佩服,这就跟泉眼里流泉水一样,是自然而然的事,哪能强迫我崇拜一个人呢?”
刘秘书又说:“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到武陵县各地去宣传演出,宣传什么?当然是宣传毛泽东思想。不过,也要宣传王落桃,因为王落桃是毛泽东思想在武陵县的实践者。桃花呀,你亲眼看见了,自从王书记来到桃花源,桃花源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像王书记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宣传,不值得歌颂吗?”
刘秘书越说越激动:“桃花呀,王书记说:工业有大庆这面旗帜,农业有大寨这面旗帜,共产主义社会也应该有一面旗帜,那就是桃花源。桃花源这面旗帜应该有一位扛旗人,一位旗手,你姜桃花就是桃花源共产主义社会这面旗帜的旗手。王书记说:毛主席拯救了一个农民,叫陈永贵;陈永贵拯救了一个农民,叫郭凤莲。我王落桃为什么就不能拯救一个农民,叫姜桃花?”
刘秘书满脸通红,手舞足蹈地说:“王书记还说: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不仅要到武陵县各个公社演出,还要到武陵县城各个机关单位演出,将来,可能还要到常德演出,到长沙演出,到北京演出,甚至到国外,到五湖四海,到阿尔巴里亚,到亚非拉去演出……桃花呀,到那时,你可能就像刘三姐、郭凤莲一样红遍中国,红遍全球!”
刘秘书一口气说完了,他揩着脑门上的汗,看见桃花面不改色气不喘,低头望着她脚上的草鞋。她在想什么呢?
桃花在想:“浪漫主义。刘秘书又在浪漫主义了。”
桃花不想成为刘三姐,也不想成为郭凤莲;她不想红遍中国,更不敢红遍全球。她想的是,等收割了晚稻,她就要嫁到彭春牛家里去了。
可是,刘秘书还在等她的答复呢。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还在等她“组阁”,等她“挂帅”呢。
桃花觉得事关重大,她对刘秘书说:“你让我再好好想想吧。”

罗肤来找桃花了。
罗肤一见到桃花,就十分激动地喊道:“桃花呀,听说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由你组阁由你挂帅?啊呀,太好了!我特地来报名参加宣传队。你可一定要答应我哟!”
桃花说:“假的嘛。都是骗人的嘛。”
罗肤一愣:“什么假的骗人的?”
桃花说:“名称上说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实际上是宣传王落桃嘛。”
罗肤笑了,说:“宣传王书记有什么不好唦,像王书记这样的英雄人物,难道不值得宣传吗?”
桃花没有做声。
罗肤说:“桃花,你不是喜欢看电影吗?你把王书记同电影里英雄人物比一比,王书记难道不像电影里的拯救者吗?”
桃花摇了摇头。
罗肤说:“那是因为电影里的英雄人物离你嘿遥远,你容易把他们想象得嘿完美;王书记离你嘿近,你容易看到王书记的缺点。桃花,你闭上眼睛想一想,把王书记来到桃花源以后,桃花源里发生的变化想一想。你想象桃花源里正在拍电影,你和我就是电影里的两个女主角,正在苦海里挣扎着,正在受苦受难……忽然,一个长得嘿高大、嘿客气的男人出现了,他就像电影里常出现的红军或是八路军、新四军。他来到桃花源,把骑在我们头上的压迫者打倒了,把我们从苦海里拯救了出来……桃花,你只要闭上眼睛这样想一想,你就会觉得王落桃就像电影里的拯救者,你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要歌颂他,宣传他。”
桃花按照罗肤的提示,闭上眼睛想象起来。她想起了王落桃搞打硪大会战,发动社员到桃花山上围猎……
罗肤盯住桃花的脸,焦虑地、像跟睡梦中的人说话似的小声问道:“怎么样?桃花,想象出来没有?王书记像不像电影里的拯救者?”
桃花摇了摇头。
罗肤狠狠地跺了跺脚,苦恼地喊道:“怎么会想象不出来唦?桃花,我不说虚的,说点实在的吧,就说刚刚过去的‘工农兵学商,通通来插秧’这场运动,城里的高贵者跪在水田里,威风扫地,我们桃花源人站在田埂上,扬眉吐气。就连右派分子刘痒痒都说:我这次沾了桃花源人的光,作了一回主人……”
桃花说:“现在,城里人都回城里去了,桃花源人还是桃花源人,作田人还是作田人。”
罗肤说:“自从王书记来到桃花源,我们桃花源人在春荒时节吃上了白米饭。桃花,这一点,你不得不承认吧?”
桃花说:“他把别的公社的救济粮都分给了我们桃花源,我们桃花源人吃上了白米饭,别的公社社员就要挨饿了。”
罗肤说:“自从王书记来到桃花源,我们天天都可以在家门口看电影了。”
桃花说:“放映队在桃花源放电影多了,在别的大队就放得少了。”
罗肤长叹一声,说:“桃花呀,我知道,你就是菩萨心肠,你总是希望王书记给桃花源人的好处,别的地方都能分享到。你希望有这样一个拯救者,他能给所有人都带来好处。可是,哪里有这样的拯救者呢?世上的事,总是此起彼伏唦,此消彼长唦,厚此薄彼唦。”
说到这里,罗肤伸手向天一指,说:“桃花,你就说天上的太阳吧,它能让所有人都满意吗?”
桃花茫然地望着罗肤。
罗肤开口唱道:

                 做天难做四月天,
                 蚕要温和麦要寒。
出门望晴农望雨,
采桑娘子要阴天。


刘痒痒和丁君也来到桃花家里,强烈要求加入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
桃花说:“假的嘛,骗人的嘛。”
刘痒痒和丁君一愣:“什么假的骗人的?”
桃花说:“名称上说是宣传毛泽东思想,实际上是宣传王落桃嘛。那些歌颂王落桃的山歌都是些假家伙。我们宣传队唱这些假家伙,一点意思都没有。”
刘痒痒和丁君对望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刘痒痒说:“宣传队搞宣传,怎么会没有意思呢?这可是精神变物质的大事啊。桃花呀,你读书不多,我告诉你:在嘿久嘿久以前,比秦朝还要久远以前,中国出了一本书,叫《诗经》。这本书分为风、雅、颂三个部分。什么是颂?颂就是歌颂,歌颂别人的功业。你以为歌颂别人的那些功业都是真的吗?假家伙嘛。所以啊,歌颂假家伙,是中国嘿久嘿久嘿久就流传下来的一个传统。桃花呀,你想想,就凭你一个弱女子,能把流传了几千年的传统一下子改掉?”
丁君说:“桃花呀,膏药人人卖,熬料各不同。宣传队宣传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宣传队到各地去宣传表演,各地肯定都会用好酒好菜招待我们,我们顿顿都能吃上白米饭。”
刘痒痒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桃花呀,什么人演什么角色,这都是命中注定的,由不得自己。我知道,王书记的有些做法你看不惯。可是,你想想,王书记他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他扮演的是县委书记的角色,作为一位县委书记,他必须这样表演。如果一位县委书记的做法样样都如你桃花的意,他还是县委书记吗?他不成了姜桃花吗?”
丁君说:“阳世上的人,谁不喜欢听别人歌颂自己呢?谁不喜欢听假话呢?就像我们给死人做道场,我们念给死人听的话,都是好听的话。好听的话,多半都是假话。真话往往嘿难听。阴间的鬼都喜欢听假话,更何况是阳世的人。王书记给桃花源人造了这么多福,我们歌颂他几句假话,难道不应该吗?”
刘痒痒和丁君的轮番劝解,桃花听得似懂非懂。她心中的苦闷并没有减轻,反而让她觉得自己更加孤单了。
桃花决定去杏花湾生产队,找自己的心上人彭春牛倾诉。

在杏花湾生产队的田埂上,听桃花说完“组阁”和“挂帅”的烦恼之后,彭春牛好半天没有出声,他的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
看见彭春牛愁苦的样子,桃花不觉一阵心疼。她有些后悔,觉得不应该把难题讲给他听。他又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呢?这又不是叫他插秧,叫他犁田,叫他编出歌颂王书记的山歌……
忽然,彭春牛抬起头来,盯住桃花的脸,久久地凝视着她,不眨眼,好像一头好奇的牛。桃花有些心慌,因为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她。
桃花忍不住问:“春牛,你怎么啦?”
彭春牛说话了,声音幽幽的,好像从很深的山谷里传过来的:“桃花,宣传队由你组阁,由你挂帅,宣传队到各地演出,各地还有好酒好菜招待,还能吃上白米饭,这本是天大的好事。可你呢,偏偏要较真,说宣传队演唱的都是假家伙。这年头,大家都说假话,不脸红,把假话说得比真话还真。桃花源里人人都这样说,桃花源外面的人也这样说。可单单你一个人做不到,这是为什么呢?我在想,你这个人是不是不适合生活在桃花源里?”
桃花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彭春牛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生在桃花源,长在桃花源,如今都十八岁了。今年秋收以后,她就要嫁到桃花源大队杏花湾生产队了。以后,她会像其他的桃花源妇人一样,生一大堆孩子,当上妈妈,再当上奶奶……她怎么会不适合生活在桃花源呢?
桃花有些气恼,她忍不住质问彭春牛:“你说我不适合生活在桃花源,那你说我适合生活在哪里?你是不是嫌弃我,不想娶我了?”
彭春牛又是一阵抓腮挠耳,想了好久,才说:“你可能更适合生活在……夜郎国。”
桃花说:“当年,我爹娘就是从夜郎国出逃,才来到桃花源的。现在,难道你又要把我赶走?”
说到这里,桃花的眼圈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彭春牛慌了,他急忙安慰桃花说:“我跟你说着玩呢,你就当真了。我把你赶走,我能落什么好?你走了,我只能一辈子打光棍了。不要说我舍不得你走,就是我身边这头牛也舍不得你走。”
彭春牛身边的牛,瞪着一双幽深的眼睛望着桃花,眼眶里含着泪花。
桃花认得这头牛。她记得,她第一次见到它,是她来找彭春牛请教浪漫主义的时候。那时候,它就站在旁边,和她一起听彭春牛解释浪漫主义。
这头牛似乎也回想起了它和她的初次相遇,它伸出舌头,舔着桃花的手,好像在说:“桃花,你不用担心,我和春牛不会赶你走。我跟你一样,也讨厌浪漫主义,也讨厌说假话。”
桃花的手痒痒的,她想笑,但她忍住了。
彭春牛说:“桃花,你别担心,办法还是有的。王书记要你组阁、挂帅,你就是宣传队的领导了。你不愿意演唱那些假家伙,你可以安排别人去唱呀。”
桃花说:“那我在宣传队干什么?”
彭春牛说:“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是最喜欢唱夜郎古歌吗?你就给社员们唱夜郎古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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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8 09:25: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3)

由桃花、罗肤、刘痒痒、丁君四人组成的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成立了。
宣传队开始在武陵县各个公社、大队、生产队巡回演出。
让桃花十分意外的是,她带领的这支宣传队在各地大受欢迎。当他们走在山路上,不断有社员追着他们问:“今天你们到哪个大队演出呀?”当他们在某大队演出时,别的大队的社员们甚至走几十里山路赶来观看,把操场挤得满满的。
到一些偏僻的大队演出时,天刚擦黑,远近山野间就可以看到许多火把逶迤前行。不久,大队小学的操场上人声鼎沸,男女老少,个个异常兴奋,好像过年过节一样。
有一回,演出在生产队的晒谷坪进行。天黑时,忽然下起了毛毛雨。可是,山路上,田埂上,源源不断走来穿着草鞋,打着火把的孩子们。看到这一幕,桃花感到特别亲切,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打着父亲给她特制的小火把,匆匆赶到大队小学操场看电影时的情景。
根据刘痒痒的建议,演出按照“颂”、“雅”、“风”的顺序表演节目。
罗肤第一个出场,她演唱的是自编的常德丝弦:

               王书记,
               来掌舵,
红日升,
乌云落。
沅水滔滔流不尽哪,
王书记恩情比沅水多。
桃花源人敞开门哪,
邀请恩人屋里坐……

或是:
王书记的思想像太阳,
桃花源里闪金光。
灵魂深处闹革命哎,
斗私批修永不忘。
资本主义尾巴年年割哎,
社会主义新苗天天长。
桃花源人走上了幸福路哎,
王书记的恩情永不忘。

或是:
桃花源人怒火满腔,
举起锄头作刀枪,
就把田野当战场,
挖穿帝修反的黑心肠……

接下来,刘痒痒上场了。他把一条白毛巾扎在头上,手里提着一个烟袋,像虾公一样弯着腰,一边走,一边唱:

我参观大寨回家乡,
听我把大寨讲一讲。
大寨的铁姑娘不一般:
双手能磊石万方,
双肩能挑千斤担,
虎头山上志如刚。
双脚踏在梯田上,
五洲四海心中装。
老汉我今年八十八,
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

按照刘痒痒的解释,上述节目属于“颂”。桃花一边听,一边想:假的嘛,都是骗人的嘛。同时,她特别留意社员们的反应。她发现,社员们听得很开心,他们的嘴巴半张着,随时准备发出笑声,他们似乎根本不在乎演唱的内容是真还是假。又或许,他们也知道演唱的内容是假的,骗人的,只是他们早已习惯了。
在社员们的轰笑声中,桃花心里又涌起了一种孤单的感觉。她想起了彭春牛的话,或许,她不适合生活在桃花源里,也不适合生活在桃花源外面的世界里……这样想着,她感到一阵悲凉。
“颂”的节目演完了,社员们热烈鼓掌,高喊道:
“真过瘾,比开斗争大会有味多了!”
“比政治学习好玩多了!”
“比样板戏好听多了!”
望着社员们那一张张又黑又瘦的脸,桃花忽然理解他们了:对于这些常年填不饱肚子的社员们来说,他们又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或许,看一场这样的演出,已经是他们生活中难得的一点欢乐了。
她自己不也是这样吗?为了看一场电影,她不是常常走几十里山路吗?

接下来表演“雅”。
丁君演唱渔鼓,或是刘痒痒演唱沅河戏。

最后是演唱“风”。“风”是整场演出的高潮,刘痒痒的演唱最受欢迎,社员们笑声不断,掌声不断,叫好声不断。
社员们高喊:“我们要听《娘教女》!”
于是,刘痒痒就唱《娘教女》:

           乖女儿听娘教呀,
我的话儿你要记清:
           新婚之夜你要装正经。
上得床来吹了灯,
你拖过被子蒙住身。
他若爬到你身上来,
两条大腿你要夹紧。
不要轻易遂他的意,
越是够不着他越上瘾。
第二天,你要早醒,
见了婆婆你笑吟吟,
见了公公你低头行……

社员们高喊:“我们要听《看着哥哥亲嫂嫂》!”
于是,刘痒痒就唱《看着哥哥亲嫂嫂》:

月儿弯弯挂柳梢,
嫂嫂的奶子翘得高。
小叔子趴在窗底下,
看着哥哥亲嫂嫂。
亲得房里嗞嗞响,
亲得嫂嫂嗤嗤笑。
小叔子看得嘴巴痒,
看得胸口怦怦跳。
他跑到田里踩稀泥,
踩得稀泥嗞嗞响,
踩得稀泥嗤嗤笑。
他一边踩,一边叫:
“你亲嫂嫂我亲泥,
你用嘴来我用脚。
我也亲得嗞嗞响,
我也亲得嗤嗤笑!”

社员们高喊:“我们要听《七月八》!”
于是,刘痒痒就唱《七月八》:

说的是农历七月八,
李寡妇摸黑去摘豆荚。
哎呀呀,不小心,出了岔,
癞蛤蟆直往她裤裆里爬。
李寡妇,受惊吓,
不留神跌倒在田坎下。
她站起身,高声骂:
癞蛤蟆,你不像话!
虽说老娘我裤裆松,
也轮不到你来捞一把!

桃花上场了。桃花唱夜郎古歌中的《开天辟地歌》:

天地两分开,
天小地不宽。
哪个巴掌大?
哪个臂力强?
把公和祥公,
把婆和廖婆,
他们巴掌大,
他们臂力强。
把天拍三拍,
把地捏三捏,
天才这样大,
地才这样宽……

桃花唱《犁东耙西歌》:

远古那时候,
榜香用的犁,
山岭作犁辕,
山梁作犁头,
山峰作犁柄,
岩板作铧口。
榜香去犁田,
东南又西北,
犁到天边边,
耙到地角角,
修纽拉回头,
榜香才打转……

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了,桃花的歌声把他们带到了久远的年代,遥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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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8 09:26: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4)



在罗肤的强烈要求和坚持下,桃花源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在阖家山公社演出的时间最长,从生产队演到大队,从大队演到公社,所有节目的内容都围绕着阖家山公社书记文怀昌。
在阖家山公社礼堂,罗肤为全公社的大大小小干部们演唱的第一个节目就是《文书记偷鸡》:

文书记,下巴圆,
山珍海味吃不厌。
主席台上装正经,
偷鸡摸狗他争先。
半夜溜进寡妇家,
悄悄爬到鸡窝边。
没想到,大黑狗,
扑向前,动作敏捷似闪电。
文书记被咬得嗷嗷叫,
下巴被撕开一条线。
寡妇掌灯来察看,
怒火满腔开了言:
老娘守寡二十年,
本想偷人还顾脸面;
你人模狗样当书记,
半夜偷鸡不要脸!……

接着,刘痒痒演唱《文书记爬灰》:

灶膛里草灰积成了堆,
儿媳喊文书记来扒灰。
文书记听了心窃喜:
“我儿出门去开会,
难道你就夹不紧腿?”
文书记,冲上前,
扭住儿媳往床上推。
儿媳急得高声骂:
“我喊你扒灰你爬灰,
等你儿子回到家,
我叫他打断你三条腿!”

丁君唱《到处都有丈母娘》:

文霸天,真猖狂,
一年四季做新郎。
公社大队生产队,
到处都有丈母娘。
养猪场的猪婆他搭脚,
广播员的奶子他先尝;
社员家的鸡婆他踩水,
放映员和他入洞房……

最后,罗肤、刘痒痒、丁君三人合作表演三棒鼓《王书记来到了阖家山》:

太阳出来闪金光,
王书记来到阖家山。
武陵儿女齐欢笑,
贪官污吏着了慌。

王落桃,
真英明,
巨手一挥惊日月,
脚踏山河走雷霆。
火眼金睛识蛀虫,
微服私访察民情。
一把揪出文霸天,
千古美名照汗青……

宣传队在阖家山公社的演唱引起了巨大轰动,社员们都在传唱《文书记偷鸡》、《文书记爬灰》、《到处都有丈母娘》、《王书记来到阖家山》,连老婆婆、小孩子都学会了。歌声像长了翅膀,飞到了桃花源,飞到了武陵县城,当然也飞到了王落桃的耳朵里。
王落桃派人到阖家山公社明察暗访之后,罢了文书记的官。文书记卷起铺盖,回到了老家,在生产队当上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公社社员。
得知这个消息,罗肤喜极而泣,她对桃花说:“以前,我常跟你说:一个女人要想反抗成功,她需要一个拯救者来帮助她。王落桃就是我的拯救者。现在,王书记打倒了压迫我的文书记,我要好好报答王书记,把宣传队的演出引向深入。”

王书记又作出了新指示:桃花源宣传队到武陵县城去演出。
    后来,在谈起到武陵县城的演出情形时,丁君对丁红详谈过,罗肤对
兰花详谈过。

丁君对丁红说——

我们到达武陵县城那天,最让我吃惊的不是县城的繁华,而是大街小巷张贴的标语:
热烈欢迎来自王书记第二故乡的亲人们!!
姜桃花的到来是武陵县人民的最大光荣!!
热烈欢迎桃花源里的“刘三姐”姜桃花!!
对姜桃花的怠慢就是对王书记的极大侮辱!!
谁敢得罪姜桃花,全县共诛之!全民共讨之!!

我们入住的是武陵县委招待所。当我们乘坐的吉普车开到招待所门前时,迎接我们的是一串长长的鞭炮声。招待所的陈所长快步跨到车门前,好像太监搀扶皇后娘娘一样,把桃花扶下了车。
陈所长对桃花说:“桃花,你来自王书记蹲点的地方,你是王书记的亲人,也就是我们武陵县全县人民的亲人。以后,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代表着王书记的指示。”
桃花刚进招待所房间不久,武陵县财政局、公安局、税务局、教育局的头头们就来拜访桃花了。他们一个个手拿笔记本,点头哈腰地请桃花给他们作指示。

我们到武陵县影剧院演出时,乘坐的是吉普车,前面有警车开道,警灯闪烁,警笛轰鸣,街上的行人纷纷让路。哎呀,作为一个上中农,桃花源里每次搞运动,我都要跪在台上陪斗。现在到了县城,竟然有警车为我开道,我真是感慨万千啊。
影剧院里灯火辉煌,武陵县的头头脑脑们都到齐了,我,刘痒痒,罗肤,我们三人轮流上场。每个节目结束之后,全场掌声雷动,所有的人都站起来鼓掌,热烈鼓掌。
最后,桃花出场了。武陵县委宣传部的罗部长站起来大声喊道:“来自桃花源的姜桃花是王落桃书记精心培养的一朵灿烂的鲜花,是我们武陵县的刘三姐,是洞庭湖畔的一颗璀璨的珍珠,下面请她为我们唱夜郎古歌好不好?”
全场掌声雷动。
桃花演唱结束之后,又是长时间热烈鼓掌。所有人都嫌坐着鼓掌不够力,全部站起来鼓掌。罗部长嫌鼓掌不过瘾,不足以表达他的喜悦之情,他挥拳咚咚地擂桌子,他跳起来擂桌子,把桌子都擂垮了。

最让我难忘的是吃。
顿顿都是白米饭,还有辣椒炒肉,你想吃多少有多少。哎呀,就怪爹娘只给了我一个胃。你想想,我要是长有十个胃,那该多好。我可以把那些白米饭、辣椒炒肉通通装进胃里,等我回到桃花源以后,我就可以像水牛那样慢慢反刍。
有时候,我又想:能不能乘人不备,把这些饭和肉偷偷晒干之后,用一个麻袋装好,再悄悄把它背回桃花源去?
唉,望着这些吃不完的鸡鸭鱼肉,我就像一个太监望着身边成群的宫女一样,既高兴,又难过。
有一次,我们到武陵县财政局演出,财政局长的万局长在武陵大饭店招待我们。万局长特意请了一个姓翦的回族厨师给我们掌勺。
翦师傅给我们做的一道菜叫“透味油鸡”,你肯定没吃过吧,你天天吃的是红锅菜。“透味油鸡”是先把一锅油烧开,再把一只整鸡下到油锅里蒸熟。你想想,光是这一道菜耗费的油,就够我们桃花源人吃十年。
有一道菜叫“金银牛脑髓”,全部是用牛的脑髓做成的。你想一想,那么大一盘“金银牛脑髓”,得杀多少头牛啊!
还有“袈裟牛肉”,就是在牛肉身上浇上一层红辣椒汁。
我一边吃,一边想:在我们桃花源,牛被当做宝贝一样供着,桃花源人一辈子也难得吃上一回牛肉。怎么到了桃花源外面的世界,会有这么多牛肉呢?我想破脑壳也想不出答案。
有一道菜叫辣椒鱼唇,全部都是用鱼的嘴唇做的。
还有“熊掌”。
还有“海参”。
最好的一道菜是汉寿县的甲鱼。万局长反复强调说:“中国的甲鱼哪里的最好?汉寿县的甲鱼最好。汉寿县的甲鱼哪里的最好?太子庙公社的甲鱼最好。太子庙公社哪里的甲鱼最好?水寨大队的甲鱼最好。水寨是王落桃书记的故乡,王书记故乡的甲鱼最好,最正宗……”
上菜是有顺序的,先是四个冷盘,后是四盘热炒,十二道大菜,两个点心,四个水果。我给你报报菜名吧:星月母子鸡、翡翠虾仁、虎皮扣牛肉、生炒百叶、炸麦雀、牛蹄筋、鱼肚皮、爆羊肉、软炸胗……这些菜你听都没听说过。
酒店的服务员站在我们旁边,开席前她们送上毛巾擦手,端茶送水,席中送上热毛巾,吃完后备有漱口水、牙签。
可能是吃得太猛,我热得秃顶上尽是汗。我瞥见站在我旁边的那个服务员,她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妹子,水色好得不得了。她抿着嘴,使劲憋得笑。
我对她说:“乖妹子,你不要笑,我是从桃花源来的,这样猛吃的机会比当皇帝的机会还少,我要不抓紧吃,要后悔一辈子。”
除了山珍海味,还有好酒。我第一次喝上了茅台酒。还有常德大曲、德山大曲、武陵大曲,这样的好酒在桃花源里是见不到的。这些好酒喝了不上头,只觉得飘飘欲仙。
万局长亲自陪酒。万局长脑袋大,肚子大,酒量大,他每敬我们一杯,都要说上一句:“你们是王书记第二故乡的亲人,我看见你们格外亲。”
三瓶茅台酒下肚之后,万局长有些失态了,他单膝跪在桃花面前,痛哭流涕地说道:“桃花呀,人人都说杨贵妃美,我看你比杨贵妃美十分。今天,你就好比杨贵妃,我就好比安禄山,如果你不嫌弃,请你让我做你的干儿子吧,让我叫你一声干妈吧。干妈,前几天县里开大会,王书记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脑袋大有卵用!你脑袋大,你脑袋掉了还不是照样响一声咚?’我这颗大脑袋怎么也想不出我哪里得罪了王书记。桃花啊,我的贵妃,我的亲娘,我的干妈,你一定要在王书记面前为我说几句好话……”
这顿饭从中午吃到下午,我的肚子已经塞满了,好酒好菜已经塞到喉咙了,可服务员还在不断上菜。怎么办?我偷偷溜进厕所,弯下腰来,把手伸进喉咙里,深入,深入,再深入,直到手指能抠到刚刚吃下去的牛脑髓……很快,哇地一声,我开始呕吐起来。我不断地把手往喉咙里伸,不断地呕吐,直到我把肠子都呕空了,我才返回席上,重新开始猛吃猛喝。
有一回,还是在武陵大饭店喝酒,我喝迷迷糊糊,猛然瞥见在玻璃窗外有三个孩子,他们把脸紧贴在玻璃上,眼睛瞪得溜溜圆,看着我们吃喝。我想起我的三个儿子,丁一臣,丁二臣,丁三臣。
我回想起往事。有一回,石桥生产队的秋生家办喜事,秋生接我们响器班去吹吹打打。临行前,我的小儿子丁三臣缠着我说:“爹,我也要去。”
我踢了他一脚,说:“吹拉弹唱你都不会,你跑去干什么?”
三臣说:“我要跟你去吃肉,我大半年没尝过肉味了。”
我走在田埂上,三臣也跟着我走在田埂上,像一条缠人的狗。我骂他:“你狗日的滚回去,主人家最讨厌混吃混喝的人。”
三臣说:“你帮他们吹哨呐,我跟着你吃一口肉有什么了不起?”
我追上三臣,把他推倒在水田里,狠心把他全身上下都糊上稀泥,看他还敢不敢赶脚。
我在秋生家坐席的时候,发现三臣蹲在一个角落里,浑身都是稀泥,只有两只眼睛活灵活现。我每挟一筷子菜,他那两只眼睛就滴溜溜地转一下。
唉,我心里那个痛啊……

我喝着酒,心里清醒得很:我能在武陵大饭店吃上这样的好菜,喝上这样的好酒,靠的是谁?当然靠的是王书记。
我,一个桃花源的上中农,凭什么能靠上王书记?还不是因为桃花!
桃花就是我们桃花源人的大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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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29 04:52:1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文细致的描写了知青时代的激情岁月,展现了火红年代的青春故事,读之令人耳目一新,没有亲身体验是写不出来的。继续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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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29 10:04:52 | 显示全部楼层
淄水金山黄丰年 发表于 2019-12-29 04:52
本文细致的描写了知青时代的激情岁月,展现了火红年代的青春故事,读之令人耳目一新,没有亲身体验是写不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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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29 10:07: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5)

罗肤对李兰花说——

为了充实我们桃花源文艺宣传队,武陵县文化局从机关、学校、厂矿抽调了一批文艺人才加入了我们的队伍。我们排练的地点在武陵县群众艺术馆。经常会有人群涌入群众艺术馆来观看我们排练。所有的人一来到群艺馆,就开始打听:“桃花在哪里?哪一个是桃花?”
我把桃花指给他们看。他们就议论开了:
“果然名不虚传!”
“皮肤虽说有点黑,这张脸却很耐看。”
“王书记果然有眼力!”
“王书记是什么人?王书记是诗人,一般的女人哪能入得了诗人的法眼?”
武陵县文化局长的儿子叶苗指导我们排练节目。叶苗是美术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他最感兴趣的是帮我们画妆。他给桃花画妆的时间最长,别的女队员都很嫉妒。叶苗给桃花画妆的时候,别的女队员都在一旁围观。
叶苗指点着桃花的脸,用权威的口吻对周围的人说:“你们看,这高高的鼻梁,深陷的眼窝,靠近鬃角处微微上翘的眉毛,还有这双黑幽幽的大眼睛,这是一张多么完美的脸!这张脸既有古典美的忧郁,又有现代美的妩媚。如果你们仅用漂亮、美丽来形容她是远远不够的,如果你们想要知道什么是倾国倾城,什么是沉鱼落雁,什么是西施貂蝉,你们就要好好研究研究这张脸!”
围观的女子们发出一阵阵妒忌的尖叫。
桃花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地让叶苗给她画眉毛。
我不知道桃花听了叶苗的称赞,心里是什么感受;要是叶苗这样夸我,我一定会幸福得晕倒。你不知道,叶苗长得嘿客气,是个美男子,一看见他,我这颗风干了多年的心还是会咚咚直跳。不光是我这么想,文宣队的其他女孩子大概也同我差不多吧。
桃花的名气在武陵县城传开了,当我们到各个单位去演出时,路上总是人挤人,大家奔走相告:“桃花来了!桃花源里的仙女来了!”
无论我们到哪里演出,叶苗总是背着画架跟着,我们在台上演出时,他总是坐在台下的一个角落里,支起画架,开始画画。等我们演出结束时,叶苗的画画也结束了。我们拥到叶苗跟前,翻开他的画架。画架里全是画的桃花:桃花在唱歌,桃花在跳舞,一张又一张,叠起来有厚厚一撂!
女队员又是一阵嫉妒的尖叫。
回到招待所以后,我悄悄问桃花:“你说说,叶苗跟彭春牛相比,哪个强?”
桃花低着头,不做声。
我又问:“要是这两个男人都愿意娶你,你选哪个?”
桃花小声说:“叶苗读书比春牛多,会说话。”
有一天晚上,从群艺馆排练出来,我和桃花还有叶苗三个人从石级上往下走。叶苗忽然站住了。我回头一看,发现叶苗正一言不发地望着桃花发呆。桃花也站住了,朦胧的街灯照在桃花那略显疑惑的脸上,连我都被这张脸迷住了。我听见叶苗喃喃叹道:“桃花呀,你这张脸的轮廓,比希腊女神雅典娜还要完美……”
我望着桃花和叶苗,心里暗暗觉得他们是多么般配的一对!
有一天晚上,我们没有演出任务,叶苗邀请桃花和我一起去逛街。我们沿着翊武路向前走,一路走到复基路,最后来到渔父公园。公园里没有什么人,显得有些冷清。在银色的月光下,我们走到一尊铜像前,叶苗显得心事重重地说:“你们来县城半个月了,演出快要结束了。”
我趁机说道:“怎么?你是不是有些舍不得?”
叶苗说:“舍不得什么?”
我说:“舍不得桃花呀。”
叶苗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是啊,女神要走了,确实有些不舍。”
我说:“你父亲是文化局长,你可以把她留下来呀。”
叶苗没有出声。

在离开县城的前一天晚上,叶苗把桃花单独叫了出去。
直到很晚,桃花才从外面回来,样子有些落寞。我问桃花:“叶苗跟你谈了些什么?”
刚开始,桃花不肯回答,直到被我逼急了,桃花才说:“叶苗的父亲当了多年的文化局长,嫌文化局长没有什么油水,一直想当财政局长。叶苗今晚找我出去,是为了求我在王书记面前为他父亲讲几句好话,让他父亲当上财政局长。”
我听了很生气。第二天,我找到叶苗,直截了当地问他:“你不是很喜欢桃花吗?”
他说:“不错,我是很喜欢桃花。”
我问:“那你为什么不把她娶回家?”
叶苗顿时把眼睛瞪得溜溜圆,像打量怪物一样盯了我好半天。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先是环顾四周,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说:“你是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叶苗说:“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娶桃花呀。整个武陵县城的人都在说:桃花是王书记的人。王书记喜欢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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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29 10:09:49 | 显示全部楼层
标题出现错误。
应改为“第二十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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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29 10:12: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夜郎国里雾沉沉


“桃花是王书记的人。王书记喜欢桃花。”
武陵县城的议论传到了桃花源里,桃花源人议论开了。他们似乎一下子恍然大悟,皆叹惋:
“其实,王书记喜欢桃花,从他刚来桃花源时就露出了苗头。”
“从王书记派医生给白鹭鸶治伤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从王书记和桃花打硪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从王书记让桃花的照片登上报纸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王书记就是王书记,他不像木鱼公社的汪书记。汪书记下乡的时候,他要是看上了哪个女人,他就会直接了当地对生产队长说:你去把你们生产队的杨菊花喊到你房里,我要借你的床用一下。”
“王书记就是王书记,他不像跃进大队的麻书记。麻书记要是看上哪个姑娘,他就会把她调到大队当赤脚医生,然后,他经常半夜三更跑到医务室看病。”
“王书记就是王书记,他不像向阳大队的刘书记。刘书记要是看上了哪个姑娘,他就会把她调到大队小学当老师,然后,他经常半夜三更跑到她房里同她研究教学问题。”
“王书记就是王书记,他不像白水公社的马书记。马书记要是看上了哪个姑娘,他就会把她调到公社当广播员。每当社员们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广播时,社员们就会说:又换广播员了,马书记又做新郎了。”
“王书记就是王书记,他不像武陵公社的伍书记。伍书记要是看上了哪个姑娘,他就会把她调到公社当电影放映员。所以,当社员们发现放映员又换了新面孔时,大家就会交头接耳地议论:今天的电影没有变,放的还是《地道战》,只是放电影的人变了,伍书记又做新郎了。”
提起王书记,桃花源人有无限感慨:
“唉,诗人哪!”
“诗人就是不一样;诗人不像乡下那些土包子干部,那些土包子干部看见女人就跟脚猪公看见猪婆,猴急急地往上扑。”
“诗人喜欢一个女人,就像小叔子听见嫂嫂在隔壁房里哗哗地洗澡,想偷看又不敢偷看。”
“唉,像王书记这么大的官,暗地里喜欢一个乡下女人这么久,竟然迟迟不下手,王书记真能忍!王书记真不容易!”
“唉,像王书记这么大的官,暗地里喜欢一个乡下女人,竟然还知道害羞,真少见!”
“我早就说过:桃花是王书记饭甑里的白米饭,虽然现在还没有揭开饭甑盖子,但早晚是要吃到王书记嘴里。”
“我早就说过:桃花是埋在王书记饭碗里的一块肥肉,终归要吃到王书记嘴里。”
“我早就说过:像桃花这么乖的妹子,怎么会一辈子在桃花源里作田呢?这下好了,被王书记看上了。”
“幸亏是被王书记看上了,桃花当个电影放映员是不成问题的了。要是被大队丁支书看上了,什么也捞不到:大队没有电影放映员嘛。”
“彭春牛怎么办?老子早就跟他说过,要他趁早给桃花开了头犁。可他说:‘腊肉要等过年吃。’这下好了,还没到过年,腊肉给野猫叼走了。”
“彭瞎子不是喜欢诨吗?说什么‘我的崽不用急,再穷都会有乖妹子愿意嫁给他。’如今,他还敢诨吗?哼,天天喝得醉醺醺,诨得卵子打得板凳响!”
不过,也有人对王书记的“喜欢”产生了疑惑:
“你们说说看:王书记喜欢桃花,他到底是哪种喜欢?是想同她上床的那种喜欢?还是想和她结婚的那种喜欢?或者,仅仅只是小叔子对嫂嫂的那种喜欢?”
“哪种都不像。王书记喜欢桃花,他好像处处都在掩藏着对桃花的喜欢。来桃花源这么久了,他甚至都没有单独同桃花说过一句话呢。他从来不直接找桃花,而是通过刘秘书。”
丁君说:“莫非,王书记对桃花的喜欢,是像陈永贵对郭凤莲的那种喜欢?”
李兰花说:“莫非,王书记是把桃花当作桃花源的一个梦来喜欢?”

丁兵堂客王娇开始了四处打探,她找到李兰花,问:“你说说看,王书记今年多大年纪?”
李兰花不敢下结论:“这怎么说得准呢?你说他三十八九,也像,你说他四十五六,也像。”
王娇问:“他讨堂客没有?”
李兰花说:“按他的年纪来说呢,他应该已经讨了,不过,也难说。”她突然一拍大腿:“对呀,你去问问那几个去过王书记老家的人唦,他们可能知道些底细。”
王娇又去找高德英。
高德英说:“上次我们去水寨,是去学习水寨话,哪里有机会去打听王书记有没有堂客?”
王娇说:“你不是见到了王书记的娘吗?她没提到她的儿媳?”
高德英说:“王书记的娘给我们讲的都是她家的革命历史,哪里会牵扯到她的儿媳?”
王娇仍不死心:“你在她那里没见到她孙子?”
高德英说:“她就算有儿媳,有孙子,恐怕也住在县城里,哪里会让我们看到?你听说过样板戏里的阿庆嫂、江水英的丈夫吗?你见到过柯湘、韩英的儿子吗?”
王娇讨了个没趣,扫兴地往回走,一边在心里恨恨地骂:“你这个政治动物,你才是阿庆嫂、江水英呢;你这个铁姑娘,对女人的事从来就不上心!”
王娇决定从自己的丈夫嘴里打听打听。
王娇的丈夫丁兵平时一脸严肃,在家时也不苟言笑,只有夜间到了床上的时候,他才会垂涎着脸皮,笑嘻嘻地对王娇说:“一次不过瘾,我的娇儿,再来一次。”
这天晚上,当丁兵趴在王娇身上嚇呼嚇呼地“再来一次”的时候,王娇没有像往常那样假装呻吟着,迎合着丈夫的进攻,而是皱着眉头想心事。
丁兵很是不满,在她大腿上拍了一巴掌,怒气冲冲问:“你这狗日的,今天怎么变哑巴啦?”
王娇忽然一本正经地问他:“你说,王麻子是不是单身?”
丁兵一愣:“哪个王麻子?”
王娇说:“就是王落桃唦。”
丁兵说:“他单身不单身,关你卵事。”
王娇说:“桃花源里的人都在说:王麻子想讨桃花做堂客呢。”
丁兵问:“你听谁说的?”
王娇说:“武陵县城的人都这么说。”
丁兵从王娇的身上爬了下来,躺在她身边发了一会呆,然后问她:“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王娇翻身坐了起来,指着丁兵的鼻子道:“亏你还是个男人呢!你想想,王麻子要是娶了桃花,对你来说不是件天大的好事吗?这么多年以来,你一直想到公社武装部当个脱产干部,公社的娄部长多年前就答应你了,可一直都没有动静。现在,要是王麻子成了桃花源的女婿,你以后不就有了靠山了吗?你说,是娄部长说话管用,还是王麻子说话管用?”
丁兵点燃了一根烟,沉思起来。
王娇又满是憧憬地说道:“桃花长得乖,我们家梨花长得也不比她差呀,桃花源人都说梨花比桃花更白净,更秀气呢。她桃花能嫁给县委书记,那我们家梨花岂不是要嫁到常德或是长沙去了?”
丁兵鼻孔里哼一声:“浪漫主义。”
王娇问:“依你看,王麻子到底有没有堂客?”
丁兵说:“他有堂客又怎么样?像他这么大的官,搞个把女人算什么?他要是想搞桃花,那还不容易?只要他使个眼色,就会有一大批人帮他出力。不过,”说到这里,他似乎是苦恼地叹了口气:“这个王麻子,他是真的喜欢桃花吗?”
王娇说:“武陵县城的人都说:桃花是王书记的人。王书记喜欢桃花。”

“桃花是王书记的人。王书记喜欢桃花。”
探听到这个消息,就像蚂蟥听到了水响,向媒婆心中一阵激动。她想:要是能将桃花成功许配给王书记,这无疑将是她人生中做成的最大的一笔生意,将会成为桃花源里的丰功伟绩而被世世代代传颂。
通过冥思苦想,向媒婆决定从刘秘书身上寻找突破口。
有一天,刘秘书在经过向媒婆家禾场时,向媒婆立刻从屋里出来,装着很随意的样子朝刘秘书打招呼:“刘秘书,进屋来喝擂茶唦。”
刘秘书匆匆走着,随口答道:“下回再喝吧,我要去找丁兵商量一点事情。”
向媒婆掸了掸腰间的围裙,随口道:“哦,那你去忙唦,我就不留你了,反正我又不姓沙,我姓向。”
一听这话,刘秘书站住了。他说:“向媒婆,我的耳朵没毛病吧?我刚才听你说你不姓沙。”
向媒婆笑道:“我看你走路急匆匆的样子,活像《沙家浜》里的郭建光。我想,要是沙奶奶叫郭建光进屋喝杯茶,郭建光肯定不会推辞。只是我这向媒婆,当然请不动你这个大秘书唦。”
听到有人说自己长得像郭建光,刘秘书咧嘴笑了,他说:“我是到桃花源里搞‘三同’的,沙奶奶家的茶可以喝,向媒婆家里的茶也可以喝唦。”说着,走进了向媒婆家的灶屋。
进得灶屋,刘秘书看见,沙罐里的水已经烧开了,擂钵里的茶浆也早已擂好了。向媒婆一边给刘秘书冲擂茶,一边说道:“刘秘书啊,自从你和王书记到我们桃花源蹲点,你们两个人给我们桃花源人造了好多福呢,我们把你们两个当作救苦救难的菩萨呢。”
刘秘书忙摆手道:“不,我不是菩萨,如果一定要说菩萨,王书记才是你们的菩萨。”
向媒婆说:“菩萨出行,必定有祥云相伴。王书记这尊菩萨,就是驾着你这朵祥云,降临到我们桃花源里来的呢。”
刘秘书轻轻啜了一口擂茶,他觉得今天的擂茶特别香。
向媒婆说:“你们两人让我们桃花源人翻了身,过上了好日子,这在我们桃花源里,可是前后五百年都没有的事唦。我们桃花源人最最喜欢的就是水寨话,水寨话好唦,就是好唦,用水寨话念语录嘿顺口,我给念一段:路边有个桩,桩保安康。我们桃花源人就是盼望你们能像木桩一样立在桃花源里,世世代代保佑我们。”
刘秘书纠正她的话:“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
向媒婆说:“是唦,我的理解就是:王书记的水寨话是个纲,纲举目张。我跟你说唦,我这个老婆子学水寨话只用了一个晚上。就在你和王书记来桃花源蹲点的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水寨婆婆教我讲水寨话,舌头转得溜溜圆。
我对她说:‘你讲慢点唦,我跟不上唦。’
她说:‘你早都会讲水寨话了,不信你讲几句试试。’
我随便开口讲了几句,那个婆婆说:‘哎呀,你讲的水寨话已经比王书记讲得还地道了。你知不知道你为何学得这样快?因为王书记已经到了桃花源了。王书记是天上的神仙,他一显灵,你就会讲水寨话了。’
现如今,我做媒也讲水寨话。以前,我出去说媒,别的公社的人一听我的桃花源话,就会抽抽鼻子说:你是从桃花源来的吧?听你说话,有一股红薯味。现在,我只要一说出水寨话,人们就会恭恭敬敬地说:哟呵,王书记第二故乡来的贵人啊,快点冲擂茶招待贵客唦……”
刘秘书看着向媒婆那两片上下嗡动不已的嘴唇,他心中暗忖:“向媒婆今天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呢?”
接下来,向媒婆放缓了语速,降低了声调,她带着几分神秘色彩地说道:“刘秘书啊,风吹稻田,要扬花唦;白鹭飞过桃花山,拉下几颗屎,屎上也要结菌子唦。马援路过桃花源,留下了擂茶;屈原到了桃花源,留下了屈子亭;杨幺在汉寿县当了齐天大圣王,找了十二个妃子;李自成到了石门县夹山寺出家,他也要找个女人帮他洗袈裟唦;哪怕就是那个赶脚猪的跛脚杨老倌,他的脚猪在桃花源过一路,也要留下几个崽唦。刘秘书,你说说,王书记在桃花源蹲点这么久,总不能水里插一棍,一点印记都不留下吧?
我们桃花源里只有两样好东西,一样是擂茶,一样是桃花。擂茶王书记已经喝过了,难道他就不想折一支桃花品赏品赏?”
刘秘书低头沉思着,半天没有作声。
向媒婆凑到刘秘书耳朵边,悄声道:“颜回出名,靠的是孔子;诸葛亮本事再大,也要靠刘备;恩格斯靠的是马克思,斯大林靠的是列宁,林彪靠的是毛主席……古人说:好风凭借力,扶我上青云;蝇附骥尾,日行千里……你现在还年轻,王书记也年轻;王书记前途无量,你只要靠着王书记,你这辈子就会有无量寿光。靠王书记应该怎么靠?当然要揣摩王书记的心思唦,要帮助王书记满足他的心愿唦,只有这样,王书记才会提拔重用你。”
刘秘书沉思良久,终于开口道:“这种事,我不方便出面,要说你去跟王书记说。”
向媒婆说:“我当然会去跟王书记说唦,但也需要你敲敲边鼓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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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29 10:13: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2)



桃花源人发现,到桃花家里喝擂茶的客人突然多了起来,丁兵带着娄部长三天两头往桃花家里跑,就连桃花源大队的丁支书,也借着打山鸡的机会,到桃花家里坐了好半天。
最让人感到意外的是,武陵公社的伍书记竟然也破天荒地到桃花源生产队来检查工作了。以前,桃花源的社员们只有在开万人批斗大会的时候,才能远远地望见主席台上的伍书记。如今,伍书记在娄部长、丁支书、丁兵、丁牛的陪同下,从田埂上经过,朝桃花家走去。社员们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伍书记。他们在心里嘀咕道:
“伍书记的皮肤嘿白。”
“伍书记的肚子嘿大。”
“幸亏伍书记是第一次到桃花源里来,不然,桃花早就被他开了头犁。”
“夜夜作新郎的家伙!”
没多久,在湘西搞副业的夜郎佬姜央忽然回到桃花源了。
以前,姜央见了任何人都是笑眯眯的,可这一回,姜央似乎显得心事重重。

王书记好长时间没有到桃花源里来了,也不见刘秘书的影子。桃花源人时常跑到桃花洞口去眺望,看看王书记的吉普车是不是停在那里。
桃花洞口看不见王书记的吉普车。
桃花源里的日子重新归于平静。

天气越来越热了。夏天来临了。
水稻扬花了。
水稻一扬花,桃花源里到处飘荡着稻花的香气。一眼望去,田野里的蜜蜂和蝴蝶多了起来,桃花源人的耳边总是嘤嘤嗡嗡地响。
水稻抽穗了。水稻一抽穗,离“双抢”就不远了。
桃花源的社员们在稻田里除稗草。天上的太阳火辣辣的,考得社员们汗流浃背。社员们议论说:
“好久没有看见王书记了。”
“王书记是不是要走了?”
“马上要搞‘双抢’了。要是王书记再批个条子,说‘工农兵学商,通通来双抢,’那该多好!”
每个社员说话的时候,都会瞥一眼站在他们身边的桃花。现在,他们和桃花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他们不敢随便同桃花开玩笑,不敢随便同桃花说话了。他们只是怀念王书记,他们说:
“要是王书记永远待在桃花源就好了。”
“有王书记在,我们不用搞双抢了,只要监督那些奴隶们劳动就行了。”

转眼就到了七月,田里的稻谷一天比一天黄了。田野上空的麻雀也越来越多了。丁忍扎了许多稻草人,让它们驻守在各个角落。
可是麻雀们一点也不怕它们,照样飞到到田里啄食。
丁兵家的禾场上天天晚上放映花鼓戏电影《打铜锣 补锅》,意在教育社员们关好自家的鸡鸭,不要让它们跑到田里吃集体的粮食。
这一天收工的时候,妇女队长高德英向女社员们宣布:“后天,双抢正式开始了。明天,大家不用出工了,都在家里磨镰刀。镰刀不磨快,割起稻子来,一天都捱不下来。”
到了双抢的第一天,高德英发现,桃花没有来田里割稻子。高德英就问:“你们有谁看见桃花了?”
大家都说没有看见桃花。
有人说:“桃花是不是到公社铁木社修理镰刀去了?哎呀,铁木社等着修理镰刀的人排长龙。”
到了双抢的第二天,桃花仍然没有来出工。大家都感到奇怪,有人说:“桃花是不是病倒了?高队长,你去她家看看吧。”
于是,高德英决定到桃花家去一探究竟。她在田埂上遇到了丁牛。丁牛问她:“这两天,你有没有看见夜郎婆?她已经两天没有到养猪场喂猪了。”
高德英说:“哎呀,她们母女俩都不出工,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高德英和丁牛一起去桃花家。
桃花家在桃花山的一个山坳里,两人走了好半天,才来到桃花家的禾场上。禾场上空荡荡的,看不到鸡鸭。二人踏上桃花家的阶矶,发现桃花家所有的门都敞开着。
高德英就喊:“桃花,桃花。”
丁牛就喊:“夜郎婆,夜郎婆。”
没有人回答。
两人走进卧房,发现床上的蚊帐都不见了。
两人走进灶屋,发现地上到处都是血淋淋的。
高德英和丁牛扭头就往外跑。
高德英说:“桃花一家被人杀了。”
丁牛说:“赶快报告丁兵。”
“杀人了!杀人了!”高德英逢人便喊。
“桃花和夜郎婆被人杀了。”丁牛向丁兵报告说。
消息像风一样在桃花源里四处飘荡。丁兵带着民兵赶到桃花家里,社员们也都蜂拥而至。
灶屋里到处都是血迹,灶台上,桌子上,碗柜上,墙壁上,甚至连屋梁上都是血淋淋的。社员们惊呆了,议论说:
“是谁杀的?”
“尸体呢?”
“听说夜郎佬以前当过土匪,杀过许多人。是不是仇家来报仇了?”
娄部长带人来现场察看了一阵,一声不吭地走了。
武陵县公安局来人了。
县公安局的人在桃花家里里外外搜查了整整两天,得出的结论是:桃花一家人不是被人杀了,而是逃跑了。这是因为,公安人员化验了灶屋里的血迹,发现那些血迹不是人血,而是猪血和鸡血。
桃花源人涌到桃花家的鸡笼边、猪栏边,发现鸡和猪都不见了。
有人问:“现在是夏天,带鸡肉和猪肉上路,不发臭吗?”
有人回答:“可以腌上盐嘛。”
有人问:“这么多东西,怎么带得动?”
有人回答:“可以用独轮车推走。”
桃花源人发现,桃花家的独轮车果然不见了。
有人问公安人员:“夜郎佬为什么把猪血洒在灶屋里?”
公安人员回答:“他是故意制造假象,为他们一家三口的逃跑赢得时间。”
有人问公安人员:“夜郎佬为什么在双抢时逃跑?”
公安人员回答:“双抢时,所有的民兵都下田搞双抢去了,路上没有民兵执勤。”
公安人员在桃花家的后山上发现了一个相当隐蔽的防空洞。公安人员举着火把往洞里走,发现这个洞有一百米深。
在洞里,他们发现了一群小猪仔。当他们把小猪仔带到洞外时,他们注意到:这些小猪仔的眼睛是紧闭着的。
桃花源人忽然想起夜郎佬曾经告诉过他们:在夜郎国的一些阴河里,生长着一种没有眼睛的鱼。
公安人员在防空洞里还有一个重大发现,那就是用猪血写在洞壁上的一首诗:

身世浮沉雨打萍
桃花源里暂栖身
陶令不知何处去
夜郎国里雾沉沉

对于桃花一家的出逃,王书记做出了重要指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武陵县成立了搜捕领导小组,领导小组办公室就设在桃花家里。娄部长任搜捕小组组长。
一张搜捕大网迅速铺开了。武陵县的公安、武警、武装部、民兵全体出动,武陵县的各个车站、码头、渡口、路口都安排了执勤人员。公安人员根据桃花源人的描述,画出了姜央和夜郎婆的模拟画像,两人的模拟画像和登载桃花唱山歌的那张报纸,被紧急翻印成了几千份传单,散发到搜捕人员手中。
武陵县一时如临大敌,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田间地头,墙上,树上,到处都张贴着各种标语: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备战备荒为人民!
挖地三尺,揪出潜伏在桃花源的大土匪姜央!
恶贯满盈的大土匪姜央逃不出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

每一条公路,甚至连乡间的每一条田埂,到处都有带红袖章或是手持步枪的巡逻人员,他们指着传单上的桃花,反复喝问路人:“最近一段时间,你见到过这个人吗?”

大搜捕没有任何结果。
武陵县搜捕领导小组决定进一步扩大搜捕范围,广泛发动全县广大社员们,到山林,防空洞,坟地,荒滩,涵洞,山洞去搜查,但凡发现长得像桃花或是姜央、夜郎婆的人,一律押送到桃花源里来。
这一回,大搜捕有了很大收获,长得像桃花、或是姜央、或是夜郎婆的疑似嫌犯被源源不断地押到桃花源里来了。
桃花源人第一次知道,在桃花源外面的世界里,竟然有这么多人,是不用老老实实在生产队里出工挣工分的,他们躲在山林、坟地、山洞、涵洞、防空洞、荒滩、湖边、河边、草丛、芦苇荡,过着野人一样的生活。
桃花源人第一次知道,在桃花源外面的世界里,有人是靠偷生产队的花生、黄豆、红薯生活的,有人是靠捕捞河里的鱼虾生活的,有人是靠采摘山里的野果生活的。桃花源人原来还以为所有的人都能吃上红薯,喝上擂茶呢。
桃花源人第一次知道,在桃花源外面的世界里,竟然有这么多疯子,傻子,跛子,瘸子,瞎子,聋子,小偷,算命先生,风水先生,江湖郎中,货郎…….桃花源人原来以为丁兵家里出了个傻卵细佬,是一件很稀奇的事呢。
桃花源人第一次知道,在桃花源外面的世界里,人们不用在生产队里出工,挣工分,其实也是可以活下去的。既然桃花源外面的世界与桃花源是如此不同,那么,桃花一家人经常提到的夜郎国是可能存在的。原来,他们一直以为桃花他们一家人是在讲天话呢。
被押到桃花源里的嫌疑人,通通交给桃花源人辨认,审讯。
这些形形色色的外来人引起了桃花源人的极大兴趣,桃花源人把他们叫作野人。这些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野人,与上次到桃花源里来插秧的高贵者完全不同,这是因为,每一个野人都有不同寻常的经历,都有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桃花源人听了以后,不停地叹惋:“唉,还是待在桃花源里好啊。这里真不愧为世外桃源。”
这些野人中,有一女一男,他们两个人的讲述特别吸引桃花源人,桃花源人高度评价两个人的讲述,说:“鲜话。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鲜话!”
这两个人,女的叫聂娥娇。
男的叫刘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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