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突然有一天,大家发现费梅荏变了。她的软软的,像绵羊一样团在头上的头发全都拉直了,阳光底下照着,黑黑的、亮亮的、闪闪的,晃得人的眼睛疼。然后费梅荏走路的姿态变了,她从前都是慢悠悠的,天塌下来,也是不慌不忙的样子,但是现在她的步子快了,有些风风火火的味道了,有些像财务科的副科长。 财务科的副科长也是个女人,40岁了还没有孩子,她不是不会生孩子,而是工作太忙了使得她没有时间生孩子,她面容消瘦,步履匆匆,仿佛有一支枪天天在屁股后头顶着,从前大家都愿意拿费梅荏与财务科副科长比较,感慨都是女人都是副科长,为什么有着天壤一般的差别。可是现在,这种差别逐渐缩少,费梅荏差不多成财务科副科长第二了。 费梅荏的变化来自一位女同学的造访,这位女同学是她大学的同桌、同宿舍,两人还在一张床上睡过觉,伸直腿比较谁的个子高谁的个子低。这女同学跟一位男同学谈过恋爱,偏偏那男同学在另外的学校又有一位女朋友,女朋友找上门时,女同学讲是费梅荏跟男同学谈恋受而不是她,那些肉麻的信,那些肉麻的电话,全是费梅荏干的。女朋友就在学校的操场上,在百只、千只、万只眼睛注视下,咣咣给了费梅荏三个耳光。 可怜的费梅荏一点没也争辨,倒是那男同学过意不去,买了好吃的好喝的慰问费梅荏。这次女同学前来造访费梅荏,费梅荏不计前嫌地热情接待了她。 女同学是个热情健谈的人,没用两天时间就将毕业十几年的生活全部告诉了费梅荏,结婚、离婚、找情人、炒股票、 买房子、挣钱,她还向费梅荏展示她的内衣内裤,全是名牌,费梅荏听都没有听过的名牌。 当然女同学的经历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她生意上受过骗,感情上遭遇遗弃,跟人玩过手段,为了挣钱跟不喜欢的男人上过床。不过,无论如何,她是个活得明明白白的女人,知道这个世界是现实的,是充满物欲,充满竞争的,知道世界是不美好的,人是不善良的,她的眼睛始终是大睁着的,她清清醒醒地跟这些不美好、不善良周旋、斗争,从中得到自己想到的东西。她不像费梅荏这样整天闭着眼睛看世界,弄得自己朦朦胧胧、迷迷糊糊、稀里糊涂的,所以她的人生是成功的,而费梅荏是失败的。 真的是这样的吗?费梅荏糊涂了,女同学无论衣着气质、言谈举止都是胜过她几倍的。女同学有个情人,那个情人上了床像猛虎、下了床像驴子、给她花钱像傻子、挣钱像印钞机,这样的男人费梅荏不仅没有遇到过,想都没有想到过的。 这个世界真的就是不美好的,人就是不善良的吗?女同学要费梅荏讲讲她的科长,费梅荏讲了他几件事情,女同学立刻就指出了科长的缺点,以此类推,费梅荏给她讲了差不多二十个人,女同学全部指出了他们的缺点,并且有些缺点是专门用来对付费梅荏的。 长到三十七岁,第一次费梅荏失眠了,她挨个想那二十几个人,真的如女同学所言具有这样的那样的缺点,她以前怎么觉得他们那么好呢,看来是看走了眼。在这种思路上,费梅荏又想了想刘金钢,她这才发现她嫁了一个多么混蛋的男人,天呀,天呀,怎么就嫁给他了呢。 世界的面纱一下子在费梅荏的面前揭了下来,严酷、丑恶得令费梅荏无法相信。第二日她站在马路上等公交车,马路上车流滚滚,路口红绿灯交叉闪烁,高楼上的电子显示屏打着一串又一串广告,美女俊男美食,令人眼花缭乱,行人都满脸紧张,步履匆匆。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在为钱而奋斗,都在忙着挣钱、消费、享受,都活得清清醒醒、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紧紧张张,唯独她消散、懒惰、不看、不想、不争、不追求、不进取。天呀,自己这是怎么了,三十七年的生活难道就是这样糊里糊涂地过来的吗? 女同学当然不是来教费梅荏看世界的,女同学是找费梅荏借钱的。她说她生意需要周转资金,而那个男朋友又拿不出那么多钱,所以她就找费梅荏了,她知道费梅荏的老公有一点钱的。 费梅茌一下子拒绝了女同学,她用分析地眼光看出了女同学的狡猾,她无法否认女同学在欺骗她,并且她也记恨起读大学时女同学暗害她,于是费梅荏一下子拒绝了女同学。 可是女同学是有办法的,女同学与费梅荏的丈夫云雨一番后,丈夫就借给她三十万元钱。 得知这个消息已是半年之后了,是女同学打电话告诉她的,女同学用很得意地声音说:“和你同床共枕的男人也骗了你的。” 费梅荏气得咬牙切齿,这段日子她的工作也不顺利,她在科里推行升级评价机制,她将人事科的十一位干事划分成十一个等级,每个等级的奖金是不同的,一级拿的奖金最多,十一级就只能拿到工资奖金的80%。费梅荏这样的做的目的,是要引入竞争机制,以奖金为动力调动干事们的工作积极性。可是机制一推行,科里的一团和气全被打乱了,十一位干事勾心斗角、各怀鬼胎,一时间狼烟四起。就有人写匿名信到厂长到局里告费梅荏,费梅荏的好科长、老好人形像土崩瓦解,大家写信告她,背后里骂她,与她走个对面就递白眼珠子。 费梅荏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待遇,她更加确信女同学的分析是正确的,这个世上的人就是不善良的,这些人不弄点手段,怎么能够领导了他们呢。 对刘金钢,费梅荏进行了刑讯逼供,她举着一把菜刀逼得刘金钢承认了与女同学的苟且之事,并且写下“从今以后不再拈花惹草”的保证书。可是写了保证书的刘金钢第二日就不见了人影。费梅荏给他打电话,费梅荏说:“你敢离婚,我就敢杀了你的儿子。”刘金钢倒是没有提出离婚,只是他不再回家了。有一天,费梅荏在马路上遇到了刘金钢,费梅荏大声地叫着刘金钢,刘金钢看到费梅荏就像看到鬼一样,刘金钢撒腿就往马路对面跑,一辆卡车开过来,刘金钢一下子钻到了卡车底下。 办理完刘金钢的丧事,费梅荏就病了,这个时候,她的人事科副科长也被撤掉了,匿名信告得太厉害,并且她的民主评议分数很低,厂长无可奈何地重新任命了一位新人事科副科长。 大家都说:北京的那个领导都救不了费梅荏了。 病愈之后的费梅荏又变回了从前的模样,她的头发又是软软的,绵羊毛一样团在头上,她走路又是慢悠悠的了,她又是不言不语、不惊不燥、不温不火了。半年之后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慢悠悠地说:“恋爱、结婚多累呀,算了吧,凑合着过吧。” 春天来临,厂子组织效游,费梅荏跟着人事科的同事钻进一辆中巴车,那帮同事都与费梅荏一团和气了。这辆中巴车破得很,车身上还有一个没有修补完整的洞,有同事提议换乘另一辆车,那辆车亮亮的、新新的,并且没有坐满。同事们都挤着出车门,唯独费梅荏没有动。她说:“换什么呀,多累呀,凑合着坐吧。” 汽车从厂子出发,很快开进山区,那辆新车跑得像风一样快,顺着山体一转弯就载到了山底下,一车人全部受了伤,并且死了两个人。 费梅荏坐的这趟车非常安全,所以费梅荏完好无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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