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喜茶，老屋的后门口外，一把被柴烟熏得几乎不辨颜色的铁水壶，不论春夏都咕嘟在那方小泥炉上，后门口方桌上那把小小的溢着温和清光的紫砂壶，至今闪亮在我脑海里。但很不好意思，我对茶的所知少得可怜，就在几年前，茶在我心里不过是解渴之物。之前读红楼梦，常被“千红一窘”、“枫露茶”、“六安茶”、“老君眉”等这些雅致的名字和那些精致的茶具所惑，尤其不能理解的是妙玉珍藏五年的梅雪之水。在清水书院久了，对茶的了解慢慢多起来，知道茶品的不止是滋味与营养，更是蕴含其中的深厚文化。如此懂得了妙玉，知道了皎然和陆羽，了解了龙井与虎跑，明白了禅茶本就一味，还走进了《茶之书》。
《茶之书》写于1906年。百年前，冈苍天心在旅英美时，为澄清西方人对东方世界的谬误，以茶为载体介绍东方文化，成就了这本薄薄的不盈一握的小书。星转斗移间，时光的步子悄然飘过一百年，真正的好文字最能经受时间的洗练，百年后读《茶之书》依然能在心里掀起巨大波澜。
文字以心动人，而天心的文字就是发自心底的水，《茶之书》中处处洋溢着其对东方文化的挚爱与深情。“西方世界近来对日本的兴趣，也只是针对武士道，这项让日本军士对自我牺牲如痴如狂的‘死的艺术’，却很少注意到深深代表‘生的艺术’的茶道……如果终有一天，我们的技艺与理念将受到应得的尊敬，我们也乐于继续等待。”读这段文字，不难感受到那份因不被理解而努力辩驳下的急切与沉痛，面对西方对东方无稽荒诞的误解，这份辩驳里还有深深的无奈、动情的呼唤和强烈的渴望。由心而生，由心而发的文字最能通彻灵魂。冈仓之心，明月可鉴，读这样的文字如何不令人动容？
茶书虽小，冈仓却要以其为茶立心。虽然名为“茶之书”，但内容并不拘泥于茶事，如译者谷意所言，“关于品尝方面几无着墨，其他知识细节亦非重点”，而是以茶事品天地人心，“把世俗形下的饮馔之事，提升到空灵美妙的哲学高度”，着墨更多的是茶道彰显出的东方人的思想与艺术内涵。短短的篇幅里，在分别讲述茶室、风范、书画、花艺、饮法之外，专门有一章涉及“道与禅”。他在道家“物我和谐”理念中推扬东方人与自然宇宙的整体关怀。“只要抿一口象牙白瓷盛的琥珀茶汤，新的信徒们就可以一亲孔子甘甜的静默、老子奇趣的机锋、与释迦牟尼的出世芬芳。”透过水面的潋滟波纹，茶道仪典背后深厚的文化和生命的哲学静静闪烁。
观天心一生，不管其生活态度与处事方式都极其浪漫。他最后一个情人是远在印度的泰戈尔远方侄子的遗孀，临终前五个月，他写信给情人，“我终日坐在海滨，看着海边波浪翻涌，想象你某日自海中薄雾升起。你会来吗？”而临终遗言是，“当我死时，勿敲钟，勿展旗，将我静埋于孤寂海边之松叶下，将她的诗置于我胸上。……也许，一个白雾的夜晚，我能听到她踏着甜美月光而来的脚步声。”这样一个浪漫到不可救药的人，他的文字自然处处透着诗情画意，加上作者对美的敏锐的感受与捕捉，以及他强大的语言表现力，说《茶之书》是一首浑然天成的诗歌一点都不为过。“茶道是一种对‘残缺’的崇拜，是在我们都明白不可能完美的生命中，为了成就某种可能的完美，所进行的温柔试探。”这样的文字，如水一样灵动，又纤尘不染，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清净与美好。任事实如何变迁，也不管科技如何日新月异，人的情感与灵魂的归宿以及对生命的思索与探讨，都是暗通款曲的，故而天心这些流自心底的文字能轻轻抵触灵魂，读第一句话我就被击中了。
随着作者飘逸浪漫的步伐，我们轻轻趟过茶文化的历史与艺术之河，除了品赏茶水的甘美，打动我们更多的是茶文化中“和敬清寂”之精神仪典。绘画、插花、陶器、书法、建筑等在作者笔下一一流过，融为一体茶艺之美。天心在最后一章——茶人的风范里以千利休的死将整个叙述推向高潮。“唯有以美而生之人，能以美而死。伟大茶人的末日，如同他们此生其它的时刻，尽是高雅动人……”茶人不只在生活中贯彻茶道的唯美精神，为了心中的理念，更不惜生死与之。最后一次茶会后，千利休以淡然绝美的姿态走向死亡，谱写了一曲茶道的广陵绝唱。
天心在文中一再提及“亚洲是一体的”基调，把中国、印度、日本文明等量齐观，向西方世界推广东方传统文化。“如果必须要藉由战争的凶光，才能被视为文明，那我们乐于永远野蛮。”这才是真是的天心，可作者的深情呼唤，却遭到滥用误读，一片赤子之心惨被妖魔化，使他变成了“大东亚共荣圈”的思想先驱。出现这样的结果，是历史的吊诡和悲哀，绝非天心所愿。
喜欢《茶之书》诗意萦怀的文字，喜欢《茶之书》处处流露的真情，但对书中透露出的一些观点不敢苟同。作者一再强调，自宋以后，中华民族长久以来的苦难，已经夺走国人探索生命意义的热情，我们手上的那杯茶，“依旧美妙地散发出花一般的香气，然而杯中再也不见唐时的浪漫，或宋时的仪礼了。”而日本才是东方文化的真正继承者。确实自宋之后，我们饱受凌辱与苦难，这样的理解放在一百年前中华民族风雨飘摇之时或许有些道理，但这个饱受苦难的民族绝不会沦落在外族人制造的苦难里一病不起。一百年的时间轻盈飘过，我们今天的觉醒就是最好的答案。
不论日本的茶道如何造化神游，如何言之凿凿地强调承继了中华民族失传的煎茶与抹茶的技艺，其茶以及茶的文化，也只相当于中国一时一地之茶。“中华大地上博物之学，也不是清简茶室中可以了然的。包括对于清寂之美的过份追求，其实也难免落于形迹。”禅本就是灵光一现，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可遇不可求的禅风如果非要用某种具体的形式来表现，离真正的禅意也就远了，所存的徒具形式而已。
喜欢天心，喜欢他的文字，虽然说艺术无国界，可是我亦渴望我们自己的茶之书，毕竟中华民族是茶文化的发源地。原谅我的狭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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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31 06:3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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