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玩月楼主 于 2015-9-21 08:54 编辑
“芦苇”“旧事”
王光福
周作人的《伟大的捕风》是篇短小精悍的随笔,读这篇美文,使我记住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日光之下并无新事”,第二句是“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第一句出自基督教的《圣经》,第二句出自法人帕斯卡尔的《思想录》。我不是基督徒,也不是哲人,但我确实喜欢这两句话,因为事实已经无数次证明了这是两句真理。《圣经》是够古老的了,就是帕斯卡尔,他生活的年代也和我国的蒲松龄同时而略早。——真该感谢周作人,他让我记住了这两句外国古人的话,虽然有些晚,可惜还没有错过。
当然,世界上的名言警句太多了,我们不会都认其为真理,更不会都下力去记住它。但是,正如从没看过《聊斋志异》和《红楼梦》的人,就是到死也绝不后悔,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它们的好处;而凡是看过这两部书的人,却往往感慨道:“多亏生在蒲松龄、曹雪芹之后,否则岂不死不瞑目!”对《聊斋》和《红楼》我是不会后悔了;可是对于周作人介绍的这两句名言,我虽然不后悔,却还是有点后怕:如果我没读到这两句话就死去,即使不算个糊涂人,也免不了是个糊涂鬼。——世上这样的糊涂虫还有不少,我本来应该为“吾道不孤”而高兴,可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我明白了“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
前几天我到聊斋城有事,出门坐通蒲家庄的公交车。一落座,我就看到前门旁边的第一个座位上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他不胖不瘦的身材,面皮不白不黑,牙齿也算整齐洁白,可眼神和动作却有些异样。大部分乘客都从后门上车,只有几个从前门上。不管是丑是俊、是老是少,只要是从前门上的,这男孩都要一一盯着他们,一直看到他们坐好,并且头颈还在不停地抖动着。我突然想起来,几年前我坐通磁村的公交车,也看到过这个男孩,当时售票员问他今天坐了几次了,他回答是五次还是六次了,引得乘客哈哈大笑。我当时就觉得这孩子神经有问题,今天更证实了这一点。我问售票员:“以前他坐通西边的车,现在怎么坐通东边的车了?”她说:“他还管它东边西边,坐上哪辆是那辆?”我问:“他精神是不是有点问题?”她说:“本来也是个好孩子。上边是两个姐姐。他百岁的时候,大家稀罕得不得了,有人撮起来逗他玩,被电风扇削着了头,从此就这样了。”这孩子看我们讨论他,盯着我们看了半天,然后慢慢转过脸去,把手伸出窗外。售票员喊:“别伸出手去!”他迅即抽回来,老老实实坐好,脖颈抽动着。
下了车走在路上,我就想了帕斯卡尔那段话的全文:
人只是一根芦苇,世上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这不必要世间武装起来,才能毁坏他。只需一阵风,一滴水,便足以弄死他了。但即使宇宙害了他,人总比他的加害者还要高贵,因为他知道他是将要死了,知道宇宙的优胜,宇宙却一点不知道这些。
这男孩衣服也还整洁,看来父母也还关心他。当售票员问他还在不在院子里撒尿时,他说:“我妈说了,我大了,我不到处撒尿了。”于是大家就笑,他也笑得浑身乱颤,就像一根秋风中的芦苇。——他还算不算一根芦苇呢?他当然应该算,因为自然界的任何生物都不能说出“我大了,不到处撒尿了”这样的话。可是,这根稚嫩的芦苇被一阵风——一阵很快、很疼的风——给杀伤了,他虽然还能思能想,可终究弄不明白他和宇宙的关系了。
记得我刚到淄博师范教书时,淄川大街上有一个整日来回逛荡、无所事事的傻男孩叫李舍,谁都能说上他的名字,可以说他是那时淄川民间最有名的人物。去年和朋友在一起吃饭,我问起几个老淄川,他们说那李舍早就死了。淄川不算大,我的足迹也有限,在这几十年中,我碰上了这样两个精神不够正常的男孩。喜欢坐公交车的这个,我知道了他的病因,却忘了问他的姓名;当年满街乱转的李舍,我知道他的姓名,却没打听他的病因——其实,我也只是听别人说他叫这个名字,至于到底是不是我写的这个“舍”字,我也实在不敢肯定。不过可以大胆假设一下,这孩子由于智商方面的原因,家人无法或无力照管他,就任由他自生自灭,也就是把他给“舍”了,于是大家就以“舍”名之,也未可知。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因为“无新事”,所以就对“旧事”颇感兴趣。看过周作人那篇名文,我想起了鲁迅先生。鲁迅先生能为孔乙己、闰土等一大批乡镇细民立传,我也就不揣鄙陋说说上边这两个淄川特殊公民的一鳞半爪。假如他俩能在读者心中划下一丝半缕的痕迹,我也算是得到周氏兄弟的一点真传了。
提起笔,本想发一番对国家民族的形而上的宏言傥论,可不知为何,却联系到了上文这两个形而下的小人旧事。我终究还是河滩上的一根芦苇,见不到堂皇的殿堂和冠冕的仪式,因此我也只能写写这些芦苇的左邻右舍了。
2014.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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