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玩月楼主 于 2015-12-17 09:27 编辑
那时的雪景
王光福
那时是什么时候呢?我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想得眉头皱成一个辣疙瘩,才模模糊糊觉得是“十岁尚不足,五岁颇有余”的年纪。七岁八岁狗也嫌。可是人没狗记性好。我校很多女老师开车不记路,我就说最好养只小狗或小猫放在副驾驶上,狗记一千猫记一万啊。我现在的家直线距离离老家也就四五十里,可我已记不得回家的路,几乎忘却儿时的雪景了。狗追兔子的时候,兔子总是跑弧线,狗总是跑直线,所以狗能追上兔子。趁着还没有老年痴呆,赶紧抓住记忆的兔子,否则真成了毛都褪不下来的老狗,可就连自己撒过尿的地方都记不得了。
鲁迅说,下雪天闰土的父亲教他用大竹筛子逮鸟。不知是因为我家的园里不生百草,还是没有大竹筛子,仿佛不曾逮过鸟,尽管那时虽然贫穷却还拿得出一两把秕谷,国家也还没有因为逮鸟而判刑的先例。那时,我最快乐的事情是看人逮兔子。狗搐送着鼻子跑在最前边,大人跟在狗后边,我跟在大人后边,一不小心就是一个大跟头,所幸积雪厚厚,只是滚几滚就被松树挡住,不但毫发无损,还摸摸冷飕飕的脸倍感振奋,刺激出一个小人儿的满腔豪情。
逮兔子得大雪过后积雪变硬时,否则雪刚下过,松软得厉害,兔子陷不进去跑得欢实,狗比兔子沉,呼哧呼哧拔不出腿来,只恨爹娘少生了它两只翅膀,不能忽闪忽闪迎头用爪子抓起那块滚动的肥肉去孝敬主人,以换取晚上的两块散煎饼卷儿就冷糊涂。在硬硬的雪地密林中,兔子飞快地跑,狗飞快地追,蹄下雪花飞溅;大人欢快地叫,小孩欢快地笑,口中热气腾腾。逮得住逮不住兔子并不重要,图的是那种气氛和感觉,真比过年娶媳妇还恣。——大年五更打个兔子,有它也过年,无它也过年。
那时虽是公有制,一切都是公家的,却不知为何,家家都有个私园子。或者种树种菜,或者垒墙盖屋,或者盛柴堆草。下了大雪,草木都落尽了叶,园里一片空旷洁白。没人在这里逮鸟,狗就多了起来。——因为治安基本靠狗,所以家家几乎都喂狗。狗一多,狗屎就多。狗尿当然也有,可惜我的祖辈父辈还有我都缺少发现美的眼睛,不能像俄国的画家列宾那样美滋滋欣赏那泡琥珀色的狗尿。我们只对狗屎感兴趣,因为“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我自小从事的第一项有益于家庭的工作,就是背着爷爷用荆条编成的粪箕子,满村里沿着狗道拾粪。
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村里狗走的地方我都熟悉,村外兔子走的地方不知为何,我有些陌生。有人不拾粪,偏偏喜欢逮兔子。宋人说“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一个“紧”字用得好,只是说的是霜而不是雪。明人说“那雪正下得紧”,虽然金圣叹批曰“写雪妙绝”,却又不是诗。清人说“一夜北风紧,开门雪尚飘”,这才是我所喜欢的好诗句。每当碰上这样的日子,熟悉兔道的人就披上蓑衣、拿上铁丝钻入漫天飞扬的风雪中。他们出村三里五里、十里八里,漫山遍野沿兔道下好套子,过几天去捡兔子就是了。——虽没有狗撵人追的快乐,却有旱涝得收的实惠。
大雪下了一天两夜,真个是“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白狗、肿狗在园子里痛快地排完粪便,就嘴啃脚跑着积雪撒欢儿。狼没读过张打油这首名诗,就扑到黑窟窿上喝水,一头栽进井里淹死了。早晨起来,我拾完了园里的狗屎,就跟大人去打水。去晚了一步,死狼已经被先到者捞走了。我爷爷惋惜得直叹气,他有老寒腿,总想着得一块狼皮做护膝,谁知这百年不遇的好事还是没让咱摊上。我爷爷说:“现在雪小了狼少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雪都下得半人深。年下,人们踩着高跷敲锣打鼓到槲林去玩十五,摸黑回来,林子里狼嗷嗷地叫。”他拍拍腿,很是无奈。槲林村离我村五里,翻山越岭全是崎岖山路,夏天也难以行走,何况是半人深的雪——我的先辈们真是神人,那时的雪也真过瘾,面对面听狼叫是什么滋味?
雪下完,人们就拿着锨和扫帚去打扫。住户都在西山东山上,村中是一条深深的河道。小半天,数米深的河道就填平,平日需要绕行的地方都畅通了。七八岁的小姑娘端着蓝花瓷碗过河去割豆腐,有些善戏谑的人就逗她们玩儿,说:“二妮子,你看碗底上趴着个蝎子。”蝎子蜇人,疼得厉害,小姑娘没挨过也见过。于是将碗猛一翻朝下看,豆子都洒在雪地上,金黄金黄的。接着是一阵大笑,小姑娘捧起豆子再去割豆腐。春天来了,河道的水要潺潺好几个月。鹅卵石间偶尔钻出几棵青葱的豆芽,有人就说,这是谁家的丫头割豆腐种上的。不知这些种豆芽的人里边,可有我的三姑六婶子;那些说笑话的人里头,可有我的五舅四姨夫?
雪落在屋面上两三拃厚,要化许多时日,下雨般把檐下的地面敲出一道深深的水沟。白天化晚上冻,天特别冷的日子随化随冻,家家的屋檐上都长出一排几十根一两米长的锯齿獠牙。旭日东升,獠牙闪闪发光,不时咔嚓一声掉下几根,大人小孩就抢着去捡——咔吃咔吃,嚼得冰花四射,都分不出哪是牙白哪是雪白。一直到现在,我不吃冰激凌,因为我不知道包在外边的那层煎饼样的东西能不能吃,屋檐上的冰凌是从来不裹这层玩意的。
今年“小雪”的时候下了一场中雪,人们好高兴一阵。谁知“大雪”时节,却颗粒无收。——想再见那时的雪景,除非是在梦里的老家。有人约我晚宴,今晚梦的背景或许是朦胧的白色了:有狗,有狼,有兔子,有花胡子,还有割豆腐的红棉袄和滴答滴答的冰凌声。
2015.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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