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 着（中篇）

小弥漫

（75）薄荷有点急了。想找一个替身。她一直喜欢千手观音。她想要是自己是魔术师也行。巫婆也是婆，可她不想成为婆。人们把她围起来，手牵手，围成一个圈，数三下，薄荷忙着找个地缝，想钻进去。睁开眼，却在自己家十四楼高的阳台上，捂着太阳穴，头疼欲裂。
楼下人来人往如蚁，有一个妇女正领着一个小孩子仰着脸，看天上的白云去谁家。那株海棠树，开了两季花了，不知道是灿烂，还是隐着其他秘密。活，便是活得滋润，死，便是最后的挣扎。这株树想惊醒九楼飘下来的那个阿尔茨海默病的老头，也未尝不可。
薄荷的父亲，最后一年里也是这种病。要不是他自己摔了一脚，谁都不知道。他一只都想来薄荷家。薄荷的城市那么多人，他随便认个亲人跟了去。那么多车，顺便把他带走了，也可能。薄荷感叹自己不是魔术师。

（76）薄荷老家里的南邻居，有一个老头，和父亲相交多年，一块光屁股长大。老头儿写“打囤”。薄荷不知道打囤是啥。老头了有股子劲儿，在一摞摞草纸上写大字。据说写了老不少。却不能让这些字活动起来。薄荷也替他着急。不知道他的那些字里有没有海内存知己，薄荷真的希望他能有天涯若比邻的幸运。
每当遇到这样头疼的事，薄荷就去饥荒围城躲起来。在黑暗里，听自己身体里的静电噼噼啪啪乱响，看一闪一闪的火花。安静的时候，她就破解一些密码。比如她在一片翩翩降落的叶子落地之前飞快地涂鸦：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那日遇见
你，像一粒谷子
躺在路边的草丛里
我看见了一枚闪着光的珠子
在渐暗视线的黄昏闪耀
风吹雨淋、霜雪浸染
在空荡的气息里
那是你的低吟浅唱
……
“你是青山，我是河，缠缠绵绵到天边。”偶尔，薄荷也写载不动许多愁，写完，欢快地去隔得不远的大排档，看老板娘飞快的穿羊肉串。她不敢触摸那些还在骚动着的肉，就像她从不主动去赶那些在马路牙子上吃青草的羊群。

（77）薄荷变不成魔术师，就越来越想变成女巫。天灵灵，地灵灵，鱼虾牛羊都在我心中。她一本正经的睡觉，梦里行云流水。
微微疼痛的感觉一直在。
气温一下升上来，不肯下降，昨晚好事者别出心裁，要去吃烧烤，享受大自然的真实，一行五人，有浓重树荫的广场停下，看到有一只活羊还躺在地苟延残喘，心就开始翻腾，很浓的膻腥味直逼过来，又想吐，哀叹一声，那只羊很惨，心有疼痛。
于是建议换一个地方，他们有人不高兴，嘻嘻着到来心中的不满，说带着薄荷出来本身就是个麻烦。薄荷只笑不语，好在又有人提议去吃烤龙虾。好吧，他们要吃地淋漓尽致，也再没有更好的去处了……
人总是要吃的，是能吃的动物也是被人吃的。动物们不会躲闪，也不可能逃脱。
几十串羊肉串，带着烤炉放在旁边，刺啦刺啦的热油中，羊肉串的热气随着油烟来直逼过来，汗也留下来，薄荷有些受不住，那些活猪活羊的样子在眼前晃动，感慨这平常的日子，而对它们却是一个结束，快刀带来酣畅。
在一个直径足超一米的大铁盆里，龙虾在争先恐后的四处奔散，厨师抄起大漏勺抄了满满一勺，抖抖水哗一下倒进油锅，有几只腾地一下哦跳起来，站在一边的薄荷，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回过头，三分钟满满的一盘麻辣烧龙虾在酒桌上，怯怯拿起一个使劲掰开，新嫩的虾肉呈在眼前，油锅里那声呲啦如雷轰鸣，再无口味。看着他们大块朵颐龙虾的样子，轻叹一声……
人累了，可以躲起来。躲不过的是自己的感觉。看到那些告别的影子，不觉眼里有泪，不想说什么，只是来过，就不可能轻松的飘走，许多的瓜葛和纠缠，在某一刻就印日子空白处。

很多人在场的记忆在心里微微颤动，总有一天也会离开，也许不需要什么人记起。偶尔心里的疼痛，无处诉说。
薄荷醒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笔在画。画一条直线，再画一条东拼西揍，画成矩形。矩形的大小与纸的边缘对齐。她理解规矩。

深山樵夫

在看，写作很辛苦，劳动成果值得尊重，对您深表敬意。

小弥漫

（78）这一天，薄荷热坏了之后，早晨起来头还是有些疼。就吃了两篇大药片。这种大药片，叫去痛片，也叫止疼药。止疼，很好。
电话响，有客户进来说要货。薄荷心情飘起来，屁颠屁颠的飞奔。结果不用说自然是大相径庭。来人退货，薄荷退款。热了泡温泉，泡爽了吹空调。啥事儿都绞着劲。就像瘦人性欲，藏在骨头里，冒出来就旺盛无比。有些疼痛也在藏在骨头缝里，平日里并不怎么齐头齐脸。日子都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
没法继续，也没法结束。薄荷的伯母，六十多岁，得了食道癌。大姐把她带到自己家的城市，每天带着她跑医院。后来，好了，却留下奇怪的后遗症。总是晕。医生开了一种很便宜的药，就是和去疼片有着不少同样成分的“眩晕停”。然后，好了十几年，最后，傻乎乎的。她的父亲也一次工伤，失去了右手。也留下了莫名其妙的“幻肢感”。各个大医院咨询，最后医生定义：随着时间的推移，有的人能忘记，有的人能越来越强烈，最后不能自控，甚至精神失常。
她父亲属老虎，不服。又一次次去本地校医院咨询。有的医生开中药，有的医生建议做拔罐，有的医生建议做微波。有一个好医生，很尽心，建议再做一次手术，说立竿见影。那就做吧，结果是白白又把手臂截短了三十公分。
他喜欢下棋，走方子。这样的时候，从不对对手说疼。回到自己家就是要吃药，吃完药心里就踏实。也开始依赖一种大药片，去疼的。他的最后一年半痴半傻，经常喊薄荷：去喊你娘，给我那条裤子来。薄荷的娘早已走了六七年了。薄荷经常无语凝咽。
白白的米饭里，偶尔有点沙子。其余什么都不能想象，所有流失很空，这样让薄荷的脑子留不下印象。唯一，大药片子像一些过路的算命先生。拿着一两种特殊板状物，敲打着挨个路过每个店铺，一边低声喊：算命，算命。
薄荷没算过一次。她不算。来什么，做什么。也不拒绝一杯红酒，当然也没人告诉她，一杯红酒没准转眼即是一杯毒药。她记得一个名家曾说：“痛苦不是惩罚，死亡不是失败，或者也不是一项奖赏。”活着就是超越自己，也是一种修行，而不是爱情之书，也不是墓志铭，它是一种疾病与死亡的修行，从无知，害怕，愤懑，怨怼里慢慢学会感恩，豁达，安详与慈悲。

（79）下午有风。薄荷本来正在做一件想了很久都不入门刚好想出来好方法的事，忽然又被另一件急促的事打断了。她喊着要命，要命。一条小命也不值几个钱。大概是她自己挥动起来一股邪风，有一点一点滚动滚动，成了一个热气大漩涡，卷起波涛骇浪。台风就是这么来的。
薄荷也经常是东一阵风，西一阵风。有时候她自己都不知道哪根筋抽。恶心着从小到大的恶心，欢喜着从小到大的欢喜。小时候，没学三字经，但是她知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隔一小段时间，她就停下寻找。
很小的时候，父母并不避讳要把她送人的事。今儿说送到有三个男孩没有女孩的姑母家，明儿又说送给大闺女和薄荷母亲一般大儿子和薄荷哥哥一般大的三大娘家，去和三大娘老生儿子做个伴。后儿又换主了，远方一个姑婆是烈属，去跟了她更会吃穿不愁。
薄荷不愿意。家里人多，七嘴八舌头，今儿送，明儿不送，这个同意哪个不同意。这件事终究没落实。有一件事她记得很清楚，也是一个夏天的中午，好多人围着一个算命先生，这个算了那个算。三大娘的嫂子也算了，那个人说她：攒来攒去一把伞，大风刮了伞头去，老来抱着个空伞杆。薄荷不明白。有人不服气，指着薄荷说给她算算。薄荷说不算。那人撩一眼薄荷，说，三尺柜台养一生。薄荷谁的卦语都不懂。她自己的也不懂。多少年过去了，薄荷想起这件事来，也莫名其妙。竟然被那个人一语中的。
她依旧不信。命运都是和心气相随而行。她坚信折腾不息，生命不止。

（80）偶尔，薄荷不在状态。酷暑中，台风妮妲就要来了。台风都有这么好听的名字。气象预报中管理台风的人里，一定有天才。薄荷不管这些，台风隔得远，享受清凉来一个好心情，才是重中之重。音乐盒里排上一大排音乐，有纯音乐，有忧伤情歌，有天空中最亮的星，也有故乡的原风景。这些都在薄荷的挥手之间。
偶尔，薄荷庆幸成了现在的自己。二十二三岁，农村就是大姑娘。读完书，待在家里，不知何去何从。到了已婚的年龄，还能咋办，结婚呗。有能力的人都是先立业再结婚。而薄荷不能等。薄荷想等。父母不让等，弟弟婚期定了，这个做姐姐的按照农村老习惯也必须要走，不然就成了嫁不出去的老闺女。就这样，薄荷被父母赶着嫁了人。在最适合的时间里遇见对的人。结婚，生子，常人走常路。那时候的薄荷所有梦都去了玉米地，棉花地。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不过八个字。每一个字解析开来随处可见的有汗水，有老茧，有脱皮，有冻疮。
然后，在家人鼓动下，薄荷走出家门，走进小城走上工作岗位。然后又是下岗，自谋职业。
薄荷夜夜有梦。不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蹿腾，就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随波追流。
她也不过是坐地日行八万里。可笑吧。不可笑。
薄荷抬起头，窗外有燕子翩翩而过滑翔而去，滑出一道光线，她的眼神蔚蓝，一丝很深很深的笑意，如身在山谷，很轻很轻。

小弥漫

深山樵夫 发表于 2016-8-23 20:16
在看，写作很辛苦，劳动成果值得尊重，对您深表敬意。

问好深山樵夫老师，感谢您的阅读和支持。
写得辛苦，也即是活着辛苦吧，但是也不否认，正是辛苦之中、活着之行程里那些细微的温暖、亲情、快乐、感念等支撑着，跌跌撞撞一路向前。当我们再回头时，该是欣慰和平静。
谢谢您！

深山樵夫

小弥漫 发表于 2016-8-24 11:15
问好深山樵夫老师，感谢您的阅读和支持。
写得辛苦，也即是活着辛苦吧，但是也不否认，正是辛苦之中、活 ...

向前都是艰辛路，无限风光在险峰！成功属于勇于攀登的人！你一定会成功的！

小弥漫

深山樵夫 发表于 2016-8-24 11:23
向前都是艰辛路，无限风光在险峰！成功属于勇于攀登的人！你一定会成功的！

问好深山樵夫老时，感谢鼓励和支持。
折腾不止，或者就是活着的意义吧，只要有心，人生路上处处都是让人心动的风景。

小弥漫

（81）许多梦醒之后，也许正处在一个季节和另一个季节的交叠中，很美好，捉梦喂马玩。也举杯邀月，喝干了大碗酒，奋力一掷摔了碗，说一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抱抱拳，摆摆手，再道一句后会有期，头也不回，策马扬鞭，一骑绝尘。
漫漫长途路上，有杏花村，有桃花源。西风，古道，瘦马，遇见小桥，流水，古树，昏鸭，人家。留下一段情，演绎断肠人在天涯。灿烂一笑，分道扬镳，又柳暗花明，华丽，繁杂，欲望扭结在一起，坐上过山车，也有可能是水上冲浪，刺激，过瘾。把另一个自己做自己的假想敌，然后放置到钓鱼岛上，或者南海，在打与不打之间，让自己选择。最后累成狗，夜里只剩下安静的睡眠，然后在梦中饿醒，睁开惺忪的睡眼，太阳照在了屁股上。又迎着新的太阳上路了。
九九八十一难，总是要过的。困难是一个魔方，玩得转玩不转，全看兴趣是大盘上的绿线还是红线了。这些都是跑马的薄荷耳边的千万种声音，一泻千里下去就会找不到北。薄荷会及时自救，一个人大声唱情歌，这个世界便安静下来了。这是一个不错的上午，背景音乐一定是Summer。

（82）2007年三月底，薄荷的母亲过完了生日，走了。迷茫的薄荷，开始一路走一路留下记号。母亲在她头顶上方三尺的地方，看着她，陪着父亲走了最后一程。2016年的第一个春天，薄荷学着自己走路，蹒跚着走进原野，感受大自然的风和阳光。

（83）“伟大的心灵，在这个世界更喜欢独白，自己与自己说话。所谓辉煌的人生,不过是欲望的囚徒。”叔本华是这样说的。薄荷总是寄希望于未来，一直努力着。对将来临的事物翘首以待，急不可耐，仿佛这是栽种一经到手便可获得幸福的东西。偶尔，她也认为其中有误，那就是容易忽略这个过程。所有修行，“应该是应当永远当下的努力以及这个过程而充满欢乐，尽情享受这每一时刻——由于充分意识到它的价值而摆脱了痛苦和烦恼的快乐。”人生最曼妙的风景是内心的淡定和从容，这样才可以在任何时候保持镇定。
一些认知，不单是说教。一点一点的认识，都让薄荷欣喜。回想一些事，父母挥挥手，没带走一丝云彩，而她也没有什么可内疚的，所为父母能做的事，她都尽力尽心了。旧事的光像鳞波般的溪水一样反着光。她自己的家人和孩子，还有自己的路继续下去，那也是父母所有的目光。
生意大如天，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也是自己家的一部分。有着父母无限的寄托。薄荷闭上眼，感受着外界的风和阳光，青草的气息拂过，所有思念和痛苦消失。
薄荷因此安静而祥和。
薄荷有很多故事，走过的路上有很多擦肩而过的人，薄荷会多看一眼，遇见该遇见的人是幸事，也是一种莫名幸福。偶尔也惆怅，怎样努力才能更宽容的理解这个复杂的世界。努力着，一定会遇见一个更好的自己。

（84）薄荷也是醉了的。
坐在柜台里，天南海北畅游。日子就像正在倒带的黑白电影。按下回放键，她的青春比中年来得晚，坐在时间对开的列车上，有死向生。四十岁之前不承认活过，四十一岁的女人才是一岁的女人，接住每一个致命的眼神，很巧地活着。以暴露的方式掩藏着，以灵魂的方式躲避着肉体。
（待续）
（85,86,87,88,89,90,91,6034字，完）

张玉国

很有特色的小说。

木一

四十岁之前不承认活过，四十一岁的女人才是一岁的女人，接住每一个致命的眼神，很巧地活着。以暴露的方式掩藏着，以灵魂的方式躲避着肉体。
欣赏这样的叙述方式，字里行间总有对生活的真知灼见，敬佩您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