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随想
张店 杨爱武
几天前,看到群里有文友在约七夕的稿子。我的心咯噔一下:时间过的好快啊,不觉之间,又是一年七夕到。
从春天开始,因为工作的原因,我经常出差。忙来忙去的,就疏忽了对公号的打理,但却因此而迷上了多年前迷恋的戏曲——黄梅戏。
在异乡那些独处的夜晚,我下载了几个经典片段,学着哼唱。每当那熟悉的旋律响起,我的心瞬间便沉静下来,眼前立马回放出多年前坐在矮小的板凳上仰视露天电影的情景:在星星点缀的夜幕中,扮相俊美的严凤英仿佛出世的仙子一般从天而降,她那沙甜、柔美的嗓音,华丽朴实、婉转流畅、丰富而不花哨的唱腔,回荡在那个夜幕笼罩中的乡村的夜空,令人陶醉。严凤英饰演的多情、善良、坚贞的织女(七仙女、冯素贞)启蒙了那个年代女孩对爱情的向往、对真情的坚守。那么多年,看了那么多电影,对我影响最深的,应该就是严凤英饰演的《天仙配》、《牛郎织女》、《女驸马》了。我记得当我看过两遍《天仙配》之后,就能学唱出《夫妻双双把家还》的片段;我记得看《女驸马》时,那段《民女名叫冯素贞》的片段,是怎样强烈地冲击着我的心扉,让我幼小的心灵感同身受;我记得看《牛郎织女》时,织女为追求爱情而不惜触犯天规的勇气,实在令人钦佩。严凤英那如泣如诉的演唱让我用心感受到了她对剧中人物欢乐与悲哀、愤懑与抗争的倾诉。
每每想起那个夜晚,我就会想起一个人。我与她素未谋面,她却一直存在我的记忆中,令我时时想起,也将终生不忘。
我清晰地记得,村里放映《牛郎织女》那天,是村南头小强他哥结婚的日子。
小强他哥身材高大、匀称,浓眉大眼,皮肤细腻白皙,光线好的时候,看那皮肤,好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茸毛,尤其令人惊诧的是,他特别害羞。每当在人多的场合,或者与人说话时,他的脸上会浮现一层不易觉察的潮红。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高中毕业后,进了大队部,当上了大队会计。大队会计,是老百姓眼里的知识分子,能干上这个行当,会让很多人艳羡,因为这样的差事挣公分不少,而且又轻省,很多人求之不得。生性腼腆的小强他哥这下更让人刮目相看了。
再说小强他爹,我喊他叔,是附近三里五村有名的木匠,心灵手巧,干活又仔细。我们家那个高低橱就是他爹根据我爹从县里一家家具厂带回的图纸做出来的。在帮我们家做橱子的时候,他习惯把铅笔放到耳朵上,拿着木片,眯着一只眼睛比划半天,让我们帮他拉一下墨线,只见他轻轻一弹,一条清晰而又笔直的黑线就落在了木板上,非常神奇。然后,他一个人开始锯木头、抛光,嗤愣嗤愣,细细碎碎的刨花还有锯末在锯齿有节奏的歌唱声中落到地上。我很喜欢他锯木头时轻轻散落的那些有着淡淡清香的锯末,一段时间里,我常常拿在手里把玩。小强他爹偶尔也会抬起头,于无意间看我一眼,笑眯眯的,目光里透着和善。
橱子做成之后,他又在橱子上刷好木纹漆……刷了漆的橱子,就如一个穿上了花衣裳的闺女,漂亮,干净,新鲜,端端正正摆在我家的大北屋里,给破旧的老屋增添了不少的光彩,见到的人莫不交口称赞。
按理说,爹是手艺人,儿子才貌双全,还有,小强他姑多年前嫁到周村城里,成了工人家属……这样的家庭,应该是很多女孩子向往的家庭,但事实却不是这样。因为,小强的家庭成分是地主。
在那唯成分论的年代,成分像一道银河,阻隔了很多成分不好的家庭孩子的求婚之路。贫农被视为根红苗正的好人家,家里的小子好找媳妇儿;而地主富农就完蛋了,人们生恐避之不及,谁都不愿把闺女嫁到这样的人家。除非是那些个子不高,长得不俊,说话不利索等等的女孩子,总之,地主家的孩子虽然没有享受到半点地主家豪华奢靡的生活,却要替父辈背负沉重的精神枷锁。
小强他哥哥当然在劫难逃。尽管家庭条件不错,尽管他有点文化,尽管他干的差事轻省体面,因为他出身不好,没有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她,小三十的人了,还单着。碰过几次壁之后,小强他哥好像变了个人,整天耷拉着头,见人远远就躲开,话也更少了。
小强他叔心疼这大侄子,托人给他从边远地区介绍了个媳妇。
我从奶奶那里知道消息的时候,小强他哥已经定下了婚期,这是好事,我在心里为他暗自高兴了好一阵子。
奶奶说,新媳妇的老家穷,吃不饱,人长得倒还齐整,俊眉辣眼的,就是不知道嫁过来过日子咋样呢!
平常的日子,谁家娶媳妇,我们是一定会去凑热闹的。一来看看新娘长的咋样,二来是惦记着去吃喜糖。可是,那天不是星期天,又赶上晚上放电影,而且是我最喜欢的严凤英主演的黄梅戏《牛郎织女》,在那还不知啥是粉的时代,仅仅因为一部《天仙配》,我就成了严凤英的铁杆影迷。下午放了学,我直奔放电影的地点,遗憾错过了看新媳妇过门的热闹。
电影放映结束,我左手扶着奶奶,右手牵着弟弟,边往家走,边回味着电影的情节。那晚的星星很亮。到家门口时,我看到有几个人从远远的地方朝着我家的方向跑来,我锁好门,刚要转身,敲门声急促地响起来,惊得我的心咚咚地跳。
来人是小强的叔叔。他来找我娘,他告诉我娘:嫂子,刚结婚的新娘子跑了!
我娘一听,二话没说,跟着出了门。我娘是村里有名的热心人,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愿意跟我娘商量,好像我娘就是他们家的定海神针似的。
娘到了小强家,发动大家寻找,旮旮旯旯,远的近的,找遍了每一个可以躲人的地方,最终也没找到。
第二天,娘带着那个刚结婚半天,还不知道新郎官是什么滋味,就把新娘丢了的小强他哥、他爹去了新娘子的娘家。娘家人满腹愧疚,低眉臊眼地说,他们也不知道新娘子的下落。娘家人倒是很爽快地退回了彩礼。
没办法,娘他们只好空手而归。
奶奶听说后,吧嗒着她的旱烟袋,头也不抬地说:活到这么大年纪,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这哪像一个妇道人家该做的事儿,作孽啊!
这场婚礼之后,小强他哥变得萎靡不振,一个好好的小伙一天天消瘦下来,他爹娘心里更是有苦难言。
小强他哥的遭遇引起了兰芝的关注,兰芝是大队长发叔家的闺女,在村里属于“高干子女”,她和小强他哥是高中同学,毕业后做了民办教师。上学时她曾经与小强他哥暗生情愫,她娘发现后及时斩断了她的念头。现在她见他如此沮丧,就上门去劝说,说着说着,竟把自己说动了,一段感情在心里复活起来。她想,小强他爷爷、他爹都是勤劳的手艺人,又没像课本上讲的刘文彩那样剥削人,压迫人,咋成了地主?再说,小强他哥才貌双全,我们两个情意相投,咋不能嫁?
当兰芝把想法告诉她娘时,她娘拿起手边的笤帚疙瘩想揍她,兰芝直直地看着她娘说,你打吧,只要打不死,我就嫁给她。她娘气的嚎啕大哭。她爹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但作为村里的领导,如果他横加干涉,会显得他歧视地主阶级。他只好把一腔不满生生咽下。老两口都知道,自家闺女是那种一旦认定一个目标,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主。合计了一下:随她吧。好在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不至于让她受了委屈。
兰芝嫁给小强他哥不久,改革开发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小强家终于摘去了地主帽子,一家人满怀对党的感激,从此更加勤劳地生活。
那个新婚夜逃婚的女子,据说早有喜欢的人,只是那人家庭条件不好,她的父母才乱点鸳鸯谱。她逃回去之后,以死相逼,父母只好作罢。她跟了那个男人之后,两个人齐心协力,加之政策不断向好,他们的日子也渐渐富足起来。
多年以来,我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新娘一直怀有深深的敬意:织女为了爱能舍生忘死,感天动地;新娘因为不爱毅然决然地选择放弃,这何尝不是一种对彼此负责的态度?
正所谓:如果相爱,就不顾一切;如果不爱,就彼此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