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淄川罗茂年
我的姥娘(1979-11-21)
爆竹的响声,塞满了夜晚…… 我没有睡下,不是在“守岁”,也不是天还早,而是在拉风箱---火上做着酥锅。 这是后院大门的过道---家里人叫夹门底下。风箱在“咕哒、咕哒”地叫着,随着这节拍,火舌一窜一窜的,从四围舔着那口大锅。锅里鼓突着,象无数个泉眼。表层是白菜邦子,倒扣在上面的大鱼盘,明显的是下陷了。我的脸被炉火烘烤得难以忍耐,而拉风箱的手指已经冻得僵直,更不用说那脊背、脚脖子,早被那穿堂风吹得冷冰冰得生疼,再加上瞌睡的折磨,疲劳的熬煎,我多么想“弃甲归田”呵!好不容易等到父亲“视察”来了。 “爸爸,熟了吧?(酥锅)”我试探着问,打了个哈欠——意思是要来人替换。 “才拉了不到一个钟头啊---三儿!那时你姥娘一拉就是四五个钟头也不嫌累。”父亲这句话把我眼里关泪的闸门打开了,泪水冲了出来。父亲是个心细的人,马上看出来我想念姥娘了,忙叫大哥替换了我。回到屋里,母亲在准备明天的水饺馅儿。我引起了她的痛苦,她哽咽地说:“你姥娘没有福呀!你们都大了,她可多活两天啊,享享福哪!……”我听着,实在压抑不住了,趴到被褥上放声地哭开了,思想回到了过去…… 昆仑南北大街的中间,街西门牌78号的大门外,石碌碡上坐着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和许多老妇人一样,她头上挽着簪,缠了脚,底下是青便衣裤子,顶上是蓝大襟褂子;一张方正的脸油红素白,说明晚年的生活很好;额面开阔,嘴唇稍厚,鼻梁平圆,表露着对事物不太在乎,老实忍让的性格;眼睛不大、神态安然、两眼微眯时,两臂搭在前腰,右手伸进左臂的袖管里,左手扎进右臂的袖管里---很象一位思想家,其实她最大的思想也不过是几个外孙。中午学校里放学了,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悄悄地来到她的身后,因她面北不可能看见---猛听得一声“姥娘!”小手已经抓住她的臂膀,老人一打哆嗦,憨厚地慈祥地起来身:“小坏蛋,吓了姥娘一跳。”这一老一少分别慢慢腾腾、蹦蹦跳跳走进大门,来到屋里。见菜已经做好,孩子拿起勺子迅速地往嘴里舀了好几口菜。“小坏蛋,得舀出来、得吃干粮呀!”老人说着已经给孩子递过馒头,盛好稀饭,不过并没有强迫孩子另盛出菜来,孩子依是对着锅吃菜。 ---这是经常出现的事,老人是姥娘,孩子便是我。 吴郭氏:姥娘的名字---多么奇怪的名字呵!后来我才知道,过去的女人大抵是没有名字的,只是取丈夫的姓,再加上本人的姓,末尾带一个氏字便得了。这样看来,姥娘是姓郭了。记得有一年寒食,见姥娘在擦泪,我的眼里也潮湿了。问姥娘哭啥,她说见人家上坟想起家来了,我很有兴趣,姥娘就对我说了起来--- “俺家在肥县(现肥城)呵。有爹有娘,我上头有个姐姐,家里挺穷。爹爹有心口疼病,不犯病还能干活,疼起来就趴到炕上去,脸焦黄,豆子大小的汗珠儿往下滚,没命地啕叫。那时候很乱,好闹长毛子---留着长头发、留着长胡子。人家叫他们是长毛子。他们有大钢刀、长矛枪,抢粮食,抢铺盖,抢有主家的金银财宝,还抢人家大闺女呢。小时候,有一回果真来了长毛子了,爹娘吓草几了,没管我就跑了。光闪下我一个人在家里,那些人跑进屋来翻翻这里掀掀那里,没找到什么,见我是个小孩子,也没惹我,都呼呼隆隆走了……” “姥娘,你不想娘吗?”我好奇地问。 “不想,我谁也不想!他(她)们都不想我了,俺娘都不管我了。”那时候我闹不明白,姥娘为什么不喜欢她娘,不过我也不信姥娘不想娘,因为她流泪不就是想娘了吗?后来我从母亲那儿得知:原来姥娘的一家从肥城逃荒要饭来到昆仑,那时候姥爷早就有了家室,就是没有孩子,她娘就把姥娘留给了姥爷做了二房---这大概就是姥娘不喜欢娘的原因,才发出“她都不管我了”的不满。姥娘生下了姨、舅,可惜舅几岁就死了,又生了母亲。姥娘的家乡是不做煎饼,所以一直不会摊;姥娘比起大姥娘来老实迟钝,很受气,等到母亲出了嫁,大姥娘早死了,只剩下了姥爷姥娘两人了。大哥一生日的时候,姥爷还拄着拐仗,颤颤巍巍来给大哥送来一对银镯子,但不久便死了。那时爷爷奶奶也都没了,爸爸才决定,让母亲把苦命可怜的姥娘接到了我们家。 岁月不断流逝,家中越来越感到离不了姥娘了。姥娘看护着我们,照顾着家庭,母亲才能出去做工。大哥长大了,二哥长大了,我也长大了,这都是姥娘的心血呀!看着外孙子活活泼泼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可是也有悲哀的时候,不过她的悲哀也一定是全家人的悲哀。那是妹妹玉玲子死了的时候。爸爸妈妈哥哥喜欢妹妹,我也喜欢妹妹,姥娘更痛爱妹妹呀!妹妹长得俊白的脸儿,黑长的眉毛,金黄色的头发,已经会走路了,还能与姥娘唠叨呢。可是生疹子,可咒的疹子夺去了这颗幼嫩的生命。姥娘哭得最痛,很长一段时间里,一提起妹妹她就老泪涟涟。母亲劝她也不顶事,她经常对我们说:“夜来晚上又梦见玉玲儿了。我在大门外石碌碡上坐着,玉玲儿从北边跑来了,扎伸着膊胳,慌慌张张地,我张忙起来抱着她,搂在怀里,亲她的脸……”泪水已经流满了老脸,我们都随着哭了。 那是一个雨天,姥娘踉踉跄跄从自己家里拖来了一个坐柜,爸爸火了:“你这是做什么?叫人家笑话呀!让人家说把吴家(姥爷姓吴)的东西都弄到闺女家了,快送回去。”姥娘没有言语,我们要送回去,可她高低不让。说来爸爸也怪,他从来不直接称呼姥娘,看着姥娘做得事不对,还发点火。但却非常疼爱孝顺姥娘,只要是家里改善生活或者从食堂里弄点好菜,总是先给姥娘吃,比母亲都做得都好。 近年来,母亲的气管炎厉害了,姥娘有了心病。69年大哥参军了,姥娘不放心,又添了心病。1972年,爸爸竞被以“莫非有”的罪名强迫参加“学习班”,期间又不能回家。临走前爸爸嘱咐不要告诉姥娘,就说是出发了,免得老人担心。一天、二天、三天,不见爸爸了,都说是出发了。可母亲和我们的脸色都不好看呀!姥娘寻思可能出了事,可问又问不出来。第八天上,我出去玩去了,姥娘一人推完了磨,晚上我象往常一样,右手提着温瓶,左手搀着姥娘,走过大街,来到东边(现在二哥的房子)睡下了。天早就亮了,母亲要上班,我要上学了,可姥娘还没有过来,怎么了?---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啊!母亲过去了,喊了几声,没有回音。慌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屋门弄开了,窜进去一看,啊——姥娘已经昏迷了!我不上学了,妈不上班了,二哥也从西河粮店赶来了(那时参加了工作),庆丰叔(大夫)闻讯赶到。母亲喊娘,二哥与我叫姥娘,任我们怎么呼唤姥娘没有回答,母亲落泪了,哥哭开了,我忍不住大声哭起来了……姥娘终于醒来了!庆丰叔握住她的手:“你认得我吗?你看看我是谁呀?”停滞了很长时间,姥娘才翻了翻那双朦胧的老眼,慢吞吞地说:“你不是三儿他爸爸嘛。”脑子里只惦记着爸爸,无论怎样问她仍旧这句话。 爸爸不顾一切地从淄川干校赶回来了,因为可能拯救姥娘的生命呀!就直接来到了西河煤矿医院(龙角)的病房里。听说是爸爸,姥娘从昏迷中醒过来了,紧紧地攥住爸爸的手,脸上露出笑容---这是最后的一笑呀!这笑是极其真诚的,真诚得都有点傻的成份了:“孩子啊!你上哪来呀?!……可回来了”脸上挂着泪花,爸爸也流了泪---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的爸爸的眼泪呀!在场的亲人都哭了…… 转院---到了淄博第一医院做脊椎穿刺,确诊是脑网膜下腔出血,亲人们轮流护理着老人,可是大都昏迷、不睁眼、不说话,七天后姥娘忽然睁开了眼睛大声呼唤:“茂同呀!茂同呀!你上了哪里啊?!……”叫着大哥的名字,离开了人间。 姥娘在博山住院,我一直没能去,因我有个心慌病是刚治好了的,父母怕我伤心重犯,横竖不许我去。可现在要给姥娘发丧了,还下了禁令,不许我参加---这简直比杀我还难受!只好偷偷地躲着父母,参加了全过程。当看到把姥娘埋到青年水库西边的土堰上,我哭着昏倒在地上了…… 一直很长时间,我丢了魂,已忘了发生的事件,痴了、傻了,没有了生命。似乎世间没有了欢乐,人生没有了兴趣,分不出白天还是黑夜了。尽管地球上还有许多事,还有许多老人,还有许多姥娘,但我的姥娘却死了!我的深爱却没了!...... 以上的回忆发生在去年的除夕,离现在又已经是八九个月了,而今天我终于把回忆写在纸上了…… 姥娘啊,您去世的那年春节,大哥来探家,第一个话题就是您呀。大哥哭得最厉害了。我与大哥冒着凛冽的寒风,来到了您的墓前,两颗心灵都在哭泣,又洒下了怀念的热泪。 姥娘啊,您离开我们快七年了,期间母亲的病减轻了,大哥有了孩子---叫光蕊,二哥结了婚,就连我---今年六月六也订了婚---外孙媳叫杨会凤。会凤也象我一样想念您爱您,真的!昨天晚上说起您来,她也哭了---姥娘呀!您若活着,一定会给我们擦眼泪吧! 姥娘啊,佳节亲人团聚,我们是多么想您呀!您若在的话多好呀!写到这里,想着那种情景,我又流泪了。我知道:您深深地爱我们;您也知道:我们也深深地爱您呀! 姥娘啊,谁说您没有后代,难道女儿的孩子就不是您的后代,我承认是您的后代,我自豪是您的后代,我的生命里有您的血液呀!我的鼻子不就象您吗?我愤恨现代的科学还没有制造出与黄泉通讯的设施。姥娘啊!假若有了这种设施,您就能见到我的文章了。您不识字,不要紧,可以请人读给您听,不!不用这些了,还是让我大声呼唤吧:姥娘啊姥娘,您听见了吧?听见了!一定听见了!您的外孙---三儿,还有会凤,不,还有父亲、母亲、大哥、二哥、大嫂、二嫂,还有我们的光蕊呢,全家人都在祝福您---太平安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