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小脚

千山暮雪

外婆的小脚

作者   千山暮雪


从我记事儿起，外婆就是这般模样：乌黑的发髻整整齐齐盘在耳后；弯弯的腰驼驼的背，靠自制的拐杖支撑行走；大襟衣服老丏腰裤，用布绳扎腰用布绳绑腿；一双裹脚，塞在手工缝制的三寸尖头布鞋里。

母亲嫁得本村，这给我们提供了太多和外婆亲密接触的机会。“天不亮就把熟睡的你们从自家扛到外婆的床，天黑透再把熟睡的你们从外婆家扛回自家的床。”这是古稀的母亲常常给我们描述的景象。说这话时，母亲的眼神有些迷离，语气中充满着感激，夹杂着没有公婆、老公又不在身边的无奈。外婆午睡时，我便坐在床上耍坏。偷偷地把她的袜子脱掉，对那双充满好奇的四根脚趾和半面前掌蜷缩在脚底的小脚一探究竟，满足好奇后偷偷地把袜子套回小脚；继而仔细地端详那双绣花小鞋，把胖胖的小脚丫往里塞，一番折腾无果后再把小手掌完整地塞进去，在床单上“走”两步，体验体验穿尖头小鞋走路的感觉。外婆快要醒来时，我便乖乖地躺下，把小鞋归到原来的位置，并洋洋得意于自己的“神不知鬼不觉”。

记忆里，外婆喜养长毛兔。兔笼周围种植了密密的丝瓜和肉豆。丝丝缠绕的肉豆须和丝瓜藤为外婆心爱的兔兔搭建了天然的凉棚。密密匝匝的绿叶，把焦黄的丝瓜花和粉紫色的肉豆花衬托得格外好看。用不了多久，长长的丝瓜就坠在凉棚下，驼背的外婆、小个子的我伸手就能够着；嫩嫩的肉豆夹则在棚顶欢实地生长。待到结实饱满，外婆就会把它们摘下，坐在凉棚下洗净、择丝、烫焯，然后晾晒在刺眼的阳光下。留到只有萝卜白菜的冬天，用五花肉或炒或炖，很是美味。然而更美味的童年，却是外婆精心从焯熟的肉豆夹里剥离出的颗粒饱满的豆。它们有时盛在白瓷碗，有时盛在外婆用高粱梃做成的弯篦里。当我在街头巷尾和小伙伴疯跑时，外婆拄着拐杖，挪悠着小脚，在巷子那头大声呼唤着我的乳名……把美味的豆豆分到小伙伴手中时，有外婆疼爱的幸福感便会油然而生。

外婆的针线活细腻，在村子里小有名气。我们小时候的棉衣棉裤，都是外婆代劳。弟弟2岁时，我8岁，读小学一年级。中午放学回家，吃过午饭后先去外婆家溜一圈再去学校，是我的习惯。有好吃的接着吃，有好玩的顺手带走。那个午后，照例去外婆家溜达。外婆不在，门没锁，好吃的没找到，却发现了好玩的。门口的针线簸萝里，放着一个用五颜六色的花布拼接而成的漂亮的半成品，但我不识为何物。那对于爱美的物质匮乏的小女孩来说，绝对是难以抵挡地诱惑。我悄悄地塞进衣兜，慌里慌张地逃离。“门开着，外婆不会想到是我偷的。”一路上，我自我安慰却又惴惴不安。终于熬到下午第二节课。课中，门外传来外婆的大嗓门。她边呼喊着我的乳名边拄着拐杖迈着小脚，搜罗着角落里的我。弟弟的围脖子（小孩子擦涎涎用的）被小脚的外婆在众目睽睽下当场要回，羞得我无地自容。“以后，再不经别人同意乱拿东西，我的拐棍可是会打人的。”说这话时，外婆狠狠地用拐杖敲打着地面，样子甚是吓人。这是外婆给我的成长教训，每每想起，每每说起，都会由衷地微笑。没有怨恨，唯有感激。

去南方读书时，外公已经去世，外婆也已80岁高龄。临行前，爸爸带着包裹先去车站，我则照例去跟外婆道别。听说我就要走时，外婆有些着急地把桌上已经准备好的鸡蛋、饼干及各种零食往我背包里塞。我推脱着不要却盛情难却。在飞也似地挣脱着冲到门口时，回头，我看到了外婆眼角的泪……每次寒暑假回家，从未出过远门的外婆，总拉着我的手，仔细端详着我瘦弱的脸，关切地询问我的衣食住行，嘱咐我要好好吃饭，不要舍不得吃喝……工作后，我用自己的第一份工资，给外婆买了件碎花布上衣，不是古老的大襟样式。外婆戴着花镜，细细地看看又看看。不停地用那苍老的 粗糙的布满青筋的手在碎花布衣裳上边摸索边自言自语:“好看，真好看！”那一刻，我又看到了花镜下，外婆那晶莹剔透的泪……后来的后来，外婆的腰更加弯了，耳朵也背，但眼神却极其明亮。照例地，她会用小脚和拐杖撑着大不如从前的身子，执意送我到巷口。巷尽处回眸，佝偻的身影还在，不舍的眼神还在，不停挥动的手儿也还在……可是如今，我的外婆却早已不在。

外婆去世时，享年97岁。她走得很安详，也很满足，没有经受太多的病痛折磨。浩浩荡荡的送行队伍里，都是她深爱的和深爱她的人。那一刻，我对着亲人们给外婆准备的纸马祈祷：西行路难行，请好好照顾我的外婆。她的脚小，走路多了，会疼……

玉静心明

情深意切，
细致的描画足见老师的文字功力！

深山樵夫

写的很细腻，情深动人，拜读学习了！

千山暮雪

谢谢以上两位老师点评。只是喜欢收集生活中的小细节，然后在细节里体悟真情！

千山暮雪

深山樵夫 发表于 2019-1-2 15:15
写的很细腻，情深动人，拜读学习了！

刚刚没事回看文章，才发现老师为我重新编辑了本篇稿子，谢谢您的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