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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孝者的泪 周村、张志成
这家医院好大,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总会看到一个幽灵似的怪人经常出现在医院的某处。说他是个男人吧,他留着齐耳的短发,看样子还是拉直过得,乌黑瓦亮的很漂亮。说他是个女人吧,他的嘴唇上面有小胡子,中等个头,背有点驮,一条右腿有点瘸。大有点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的面相较善,很善交朋友,凡见过几次面的人,只要凑在一块聊天,他保证首先递上一支香烟。我这才发现,他的外衣里面穿一件保险背心,上两个口袋各装一包香烟,下两个口袋各装一个盛有二两酒的扁型瓶子,看来他是永远缺不了烟酒的。在2007年的时候,看上去他有30来岁。
挂完了吊瓶我就没事干了,总喜欢在病区里转悠。有一次路过42号干部病房,忽然看到一位半躺在病床上的熟人,竟是我原人民公社的社长齐觉民,是一位1942年参加革命的老同志。我的年龄虽然比他小了许多,但是关系还是不错的。既然看到他住院,自然得进去看望他一下。
老齐正在呵斥他的儿子,可巧的是他的儿子正是我上面所描述的,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你他妈就不能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么?我打个盹的工夫就见不到人了,跑出去不是抽烟就是喝酒的,整天晕乎乎的也不嫌丢人。你要有你哥哥姐姐们一半的本事,我也就算烧上高杆子香了,我怎么摊上了你这么个儿子?作孽啊。” 他爷两个都没有发现我,小齐一边给他捋着胳膊一边说:“老爹哎,你就知足吧,我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是龙凤,他们都在天上,你要再没有我这么个次品儿子,你不就圆满了吗,老爹,圆满你懂不?圆满就是完蛋的意思,邓小平还有个次品儿……”
还没有等他说完,他就挨了老齐一脚,“你个小王八羔子,你盼着我早死是吧?”
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他两个这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一个人。我赶忙双手握住老齐的一只手,“齐社长,想不到咱们在这儿见面了,你没有大碍吧?”
想不到小齐不看火候,看见我来了,喜出望外,觉着跟我算是混熟了的人,又认识他爸爸,以为从我这里能够找到真理,“叔,你给评评理,我给俺老爹全天候服务,半个月都没有睡过囫囵觉,还赚得俺老爹整天价呲拉俺,,你说这老头讲不讲道理啊?”
大凡生重病的人,一旦有熟人来访就觉着格外亲切,他烦气儿子絮叨,摆摆手骂道:“滚滚滚,少在这里烦人。”那小子听说叫他滚,不气反喜,拍着兜里的酒瓶子,对我嘻嘻一笑,像有刺刀对着他屁股似得,三两步就冲出了病房。
在一次聊天中,知道了小齐是某纺织厂的工人,在向市场经济过渡时期,他的单位第一个宣布破产,他失业了。整天无所事事的他学会了吸烟喝酒,在一次钓鱼归来的时候,为了躲避一辆自行车,他的摩托车摔到沟里,因手术不理想,变成了终身伤残。
他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哥是乡长,二哥开着一家公司,姐姐是工商银行的主任,按小齐的说法他们都是龙凤,而把他自己比喻成是泥鳅。齐社长因年龄渐老,行动不便,只有小齐是无业游民,伺候父亲的任务自然有他全权负责了。尽管他白黑陪在老爹身边,因为他是泥鳅,老爹总看着他不顺眼,从不给他好气吃。在住院期间,老齐又加了尿频病,特别是夜里,越是睡不着就越尿,把小齐熬得满眼黑丝,脸儿一天天的瘦了下来。他见到我就像遇到了知己,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
我正要安慰他几句,一辆轿车停在了院子里,他急忙擦一把眼泪说:“叔,‘龙凤’们来了,在俺老爹那里看不见我就得挨骂。”就见他拐呀拐得一溜烟地跑走了。
齐社长真是好命,在一个星期天里我见到了他的孩子们。他们长得都随他爹,大个子大眼睛白皮肤,看上去都是很有素质的人,虽然官不大,那可都是管人的人,是人上之人。经齐社长介绍, 他们都恭恭敬敬地喊我一声叔叔,尽管我的年龄比他大儿子也大不了多少。
看到他的家人们来了,我就想抬屁股走人,齐社长正和我啦得热乎,不让我走,“你坐着别动,他们都是大忙人,各有各的事情要做,待不长的。”
老大冲我嘿嘿一笑,“是啊,叔,烦你多陪陪我老爹,他最喜欢和老熟人拉呱,抓住一个就不放也。”
齐社长却不认账,“什么叫抓住不放?这叫友情,你懂吗?”
老大应付道:“对对对,友情友情,知道啦。爹,到晚上不用买饭了,我家里包水饺,叫林子到我家拿去吧。”老齐高兴地点了点头。
老二也说:“爹,我家里还闲着个硅胶枕头,枕着很舒服,到明天叫林子拿来你用吧。”老齐又高兴地点了点头。
姐姐说:“爹,老躺着不舒服,每天晚上别忘了叫林子给你擦擦澡啊。”老齐照样点一点头。
他三个你一嘴我一舌地安排的任务,林子一星期也干不完。他气得鼓着腮帮子,干瞪眼不敢吱声,心里有一千个不愿意也得咽到肚子里去,谁让他是泥鳅呢?
就从那天起,我才知道他的乳明叫林子。
齐社长对我说他的病是胆囊炎,而林子告诉我他老爹是晚期肝癌,听说后,我叹惜不止。有一天天降大雪,停车场里的所有汽车都变成了胖胖的白面包。北风呼啸,卷起的雪花打在脸上感觉生疼,环卫工人把积雪堆在路旁,堆成了一座座的小山。
就在这天的下午,齐社长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分钟,与世长辞。我也陪着他的家人们掉了好多泪水。
齐社长虽然是副县级,但是他的资格特别老,他的丧事也得通过县政府,故他有本事的二男一女忙得不可开交,一是要通知老齐生前的所有亲朋好友,还要与县政府商定治丧委员会名单等等。
夜深了,从医院的太平间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是林子的哭声。这里的风俗习惯是死了老人后,他的灵前是必须有人守灵的。别人都忙得团团转,只有林子是个无用之人,全家人把他忘却在太平间里。
林子的哭声惊天动地,被呼啸的北风卷起他的声音传遍每一个角落,使每个认识他的人都心痛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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