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谁 文/薛华 1 听到对面床上一声很轻的叹息,杨昊天感觉到姐姐一定也听见了隔壁房间的对话。 这已经是杨昊天听到的第二次比较大声的争吵了,至于三天前的那一次,这个刚翻了个身只比他大一岁的女孩子有没有听见,他不得而知。 早上,杨昊天看到的是神情和往常没有两样的小姨和妈妈。若不是杨丫丫的略显浮肿的双眼作证,他几乎怀疑昨夜他所听到的只是发生在梦境。 昨夜,是真的吗?姐姐竟然是……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一如既往地很快吃下了属于他的那碗鸡蛋面,抬眼环视了一遍眼前神色各异的三个女人,径直走进他的房间。 这是间朝阳的卧室,不足九平米的空间里被最大程度地摆放了两张小床,两张小桌,还有一个与其中的两样家具极不协调的深色衣柜。这衣柜连同杨丫丫使用的床和桌都是房东提供的。 杨丫丫也吃完了,她一声不吭地走进来,背上书包就朝外走。杨昊天来不及将手里的扑克牌装回盒里也扯起书包急急地追了出去。留下两个女人面面相觑:这俩孩子今天怎么了?尤其是丫丫,竟然破天荒地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大概是昨晚两人惹着玩闹恼了吧,可是——两个女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要命的念头:昨晚她们两人的争吵声…… 与众多沿海城市一样,夏日的威海也总是潮湿而多雨的气候。在这里出生成长的杨昊天很难理解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为什么会疯狂地在这个季节选择前来旅游,而且即便是正午时分,也还是不肯爬上岸来躲避夏日骄阳。更可笑的是那些年轻的或不年轻的女人们,遮阳帽太阳镜口罩套袖极不协调地穿戴在身上,怕黑二字明显地写在脸上却依然乐此不疲地玩沙踏浪。 杨昊天和姐姐也常到离家不远的那个海水浴场玩耍。不只夏天,一年四季都来。但是,他们常常会选择人少的时候过来,而且很少和妈妈小姨她们一块儿来。其实,这两个对杨昊天和杨丫丫来说本该是最亲近的女人始终都被他们俩排斥在亲近之外,个中原因他们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星期五的下午,各个班级的放学时间最不统一。杨昊天知道正读初四的姐姐一定又要比他晚放学至少半个小时,所以,他今天只能一个人回家了。 远远地,已是听到了浴场方向来自女人和孩子的尖叫声,男人总是会相对地保持静默。一个男人如果也经常大呼小叫,那是非常令人讨厌的。对于这一点,杨昊天绝对欣赏和赞同说过此话的他的从不多言半句的父亲。 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到暑期了,那时的浴场会比现在多出几倍的游客。而到了那时,杨丫丫就很少来了。至于今天,杨昊天的直觉告诉他,她一定会来的。 当杨昊天漫步来到他和姐姐常来的地方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一帮男男女女。他们似乎在玩一个游戏,可杨昊天没有继续看下去的兴致,他安静地坐在略远些的地方遥望着水天相接处。杨昊天一直觉得那里就是海的尽头,似乎也是天的尽头。很小的时候,杨昊天曾经很幼稚地问过爸爸,如来佛是不是就在那里竖起了五根手指挡住了会翻筋斗云的齐天大圣。他还记得当时的父亲没有像小姨他们一样笑他,而是告诉他,那里也有一个爱联想的小男孩在朝着他们这边看,也同样觉得他们脚下站的这个地方就是海边天边了。说完,父亲还让他回头看看身后,小昊天看到的是好高好远的天空,怎么望也望不到边。 此刻的杨昊天又下意识地望向身后,几座标志性的建筑阻隔了他的看向天边的视线。不过几年的时间,这个浴场从建筑到绿化都已不再是先前的样子,似乎更美了,却也平添了几分拥堵的意味。 那边的几个女人似乎玩累了,各自把身体埋在细软的沙子下面,摆了不同的姿态安静而舒展地卧着,这反倒比刚才的嬉闹更加惹人注目了些。 掠过这群横陈的肢体,杨昊天看到了杨丫丫。放学路上的步子里总是掺了些缓慢的基调的,而杨丫丫的缓慢里又多了几分迟疑。这让杨昊天觉察到了一种征兆,或许某一天,杨丫丫也会像他们的父亲那样无声无息地离家出走。如果是那样,他的那个本来就是寄居的家就更加无趣了。 他要阻止。 2 是的,他要阻止。 五年前,杨昊天没能阻止父亲离开他,而现在,他一定要阻止杨丫丫的离开。 当杨昊天和姐姐一前一后跨进家门的时候,西天的那轮红圆早已经坠到海的那边了。杨昊天甚至已经做好了要听妈妈和小姨高分贝的说教声,可是,饭菜已经摆上了桌,却没有听到预期的训斥。看来早上杨丫丫红肿的双眼和反常的表现让两个女人警觉到了什么,尤其是妈妈,屋里屋外的不停忙碌着,还不时地剜一眼正在忙着像是找什么东西的她的胞妹,目光里满是厌恶和无奈。而他们的小姨——暂时还是这样和杨丫丫一起称呼她吧——在杨丫丫进门的那一刹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一个踉跄冲过来,帮着杨丫丫取下肩上的书包,待要继续替她拿拖鞋的时候,被杨丫丫无声地拒绝了。 没有换拖鞋的杨丫丫进屋后一个晚上都没有再出来,妈妈和小姨端进房里的饭菜也没动一口。 这个夜晚出奇的静。静得让人心慌,甚至——心惊。 做完作业以后,杨昊天很想开口和姐姐说几句话,但是,他听到杨丫丫躺在床上始终平静匀和的喘息声,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睡了。不能确定杨丫丫是睡是醒的杨昊天便不能随便开口说话了,他知道昨夜杨丫丫一定没睡好,今夜是真的困了,那么,或许是真的早已睡着了。
杨昊天睁开眼的时候,窗外已经大亮。因为是周末的缘故,这一觉他睡得很踏实。可是,几乎是下意识地,杨昊天仓惶地一骨碌坐起来——对面床上真的没有了杨丫丫!杨昊天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记耳光,他怎么可以熟睡呢! 杨昊天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走出卧室门,一个人也没有。狭小的既是客厅又是餐厅的小桌上放着一个面包和一袋牛奶——还有一张纸条! 杨昊天抓起来一气读完,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纸条是妈妈留给他的,原来姐姐没有离家,她只是一早就去学校了,临近中考,初四的学生们已没有周末。 奇怪,小姨呢?看到空洞洞的另一间房,杨昊天感觉到了异样。往常的周末,小姨都会在吃完早餐后再回房里补觉的,而且,在她补觉的时间里,她是不允许杨昊天和姐姐发出什么响动的。可今天……杨昊天一面吃着妈妈留给他的早饭,一面猜测着小姨的去向。期间,他还穿插着回想起了昨夜。 昨夜,当他确定杨丫丫是真的入睡以后,他竟然又一次想起了爸爸。五年来,他只见过父亲有限的几次,每次回来,父亲都会给他和杨丫丫带来意想不到的礼物,然后饶有兴致地听他俩说起学校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可是,父亲从不告诉他们他自己的事情,而且从不和妈妈多说一句话。前几年,偶尔在家住一晚,也只是和杨昊天挤在一张床上,而从去年开始,父亲该是看到已长成大姑娘的杨丫丫,感觉到了住在家里的不便,竟到外面的旅馆住宿了。杨昊天不知道父亲在哪里打工,也不知道父亲到底做什么活,但是,每次看到父亲风尘仆仆形容消瘦的身影,杨昊天便会猜测,父亲一定干得很辛苦,而且,他还知道父亲的辛苦一多半是为了他和姐姐。 3 中午,妈妈匆匆回来了一趟。给杨昊天买了午饭,自己一口没吃便又出门了。杨昊天一直不知道妈妈和小姨在哪里上班,她们从未说起,他和杨丫丫也从不过问。只是,他总觉得妈妈以前的工作是令爸爸出走的原因,虽然那时他还小,但是零星朦胧地也懂得了一些——或许那是一些他不该懂的。 吃过午饭,他没有听妈妈的话去上床午睡,尽管昨夜他睡得很晚,但是他现在却是毫无睡意。每个周六,尤其是周六的下午,这个租住的家是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人的。杨丫丫每周六下午都会去参加一个辅导班,而小姨一般都在午睡后起床,然后拎着一大包化妆用品出门,而今天——杨昊天又一次望向小姨和妈妈的房间。然后,他有些好奇地走了进去。 没有人的存在似乎令这间同样狭小的卧房显得相对宽敞了些。 屋里放了一张双人床,曾经,这张床上睡的是爸爸和妈妈。而自从爸爸出走后,小姨就从姐姐的床上搬到这房里了。床上显得很乱,看得出早上小姨起床后——她总是比妈妈起得晚——没有收拾床铺。两床薄被胡乱地翻在上面,还有些女人衣物杂乱地堆在床的另一个角落里,看不出有没有洗过。 正对着双人床是一张老式的写字台,上面几乎摆满了各色的化妆品。杨昊天记得爸爸在家的时候上面是堆了些书本的。想到了爸爸,杨昊天无奈地叹口气,快步走出了这间对他来说已是没有半点留恋的屋子。 杨昊天打开QQ,爸爸又不在线。好几天了,他给爸爸的留言爸爸竟然没有回复,大概是工作很忙吧。面对很多事情,杨昊天常常会找出很多理由——很多被他看来很合理的理由让自己相信。其实他很清楚这些让自己相信的理由不过是可以让他安心的藉口罢了,事实是怎样的,他不得而知也不想去深究。 放学的时间已过了十几分钟,可还是不见杨丫丫的身影。小姨却是有些反常,早早就赶回了家,还破天荒地在厨房里做起了晚饭。当杨昊天再一次抬头看表的时候,妈妈回来了,看上去一身的疲惫。自从爸爸出走后,妈妈就不再上夜班了,但是,爸爸却还是不肯回来。五年了,只在逢年过节时回家看看他们,即便春节一起回老家,面对妈妈的询问和诉说,爸爸也是相对保持沉默或者只是哼哈应对,更多的时间是跟杨昊天聊些学习上的事情。
“你姐呢?怎么还没回来?”第二个菜端上桌,小姨一面看表一面问捏着一把扑克牌却是心不在焉的杨昊天。 杨昊天没理她。 他转身走进他和姐姐的房间,放下手中的牌,抓起一件杨丫丫的衣服走出家门。 房门被带上的瞬间,他真的很想像爸爸和姐姐那样再也不回来了。 杨昊天听到了妈妈和小姨追出来的声音,但是他不想回头,而是加快了步子,朝着那片海的方向走去。杨昊天的心里始终响着一个声音,姐姐就在那里,一定在那里。 街上的人真多。杨昊天不明白为什么每天都会有这么多的人在街面上晃来晃去,此刻,他们不只阻碍了这少年疾走的步伐,还搅乱了他已是焦躁的心境。 沙滩上依然到处是挨挨挤挤的人们。 斜照的夕阳无力地洒落着不再火热的余晖。
没有! 在他们姐弟俩常去的那个新建塑像旁没有杨丫丫的身影! 杨昊天的脑袋一阵发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