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二爷病了,躺在床上一声不吭。 一 一个月前,二爷腹胀得厉害,肚子不时隐隐剧痛,眼见麦收时节到了,二爷一横心,从建筑工地上丢下铁锨,揣上200块钱,便蹬着自行车来到了县医院。 第一次到新装修的医院,二爷有点犯晕,在大厅里转悠了半天,不知道该往哪里走。问了问看门的保安,说是还要到门口右边的窗户那里排队挂个什么号。二爷便紧跟着挂号的人去排队了。 一根烟的工夫,二爷便来到了挂号的窗台上。他讪讪地问道:“同志,我想挂个号。”挂号医生劈头就是一句:“挂哪里啊,挂太平间啊!”二爷咧咧嘴,说:“俺肚子疼,你看挂哪个科?” 护士问道哪里疼,二爷捂捂肚子,护士头也不抬,便给医生开出单子来,问是有家属陪着来的还是自己来的,他说是自己来的,不过有个侄子在县城,住院的话可以找他,说着用手从布兜里掏出了一个号码。 还没有一袋烟的功夫,侄子从诊室里走了出来。 二爷不安地把盘着的腿放了下来,掐灭了刚点着的一颗烟,讪笑着站了起来。 “牙子,俺没事吧?” “没事,医生说了,连院都用不着住,先给开了半个月的药,吃吃看。” “这个字我不认得,你有文化,给俺念念!”二爷说着从口袋里掏出诊断书递给侄子。 “没事,你看,就是肝硬化,回去不干重活,慢慢养一阵就好。” “这肝病是富人病吧,咱村儿里书记好像就长什么脂肪肝,你二爷这老骨头也能长这病,嘿嘿……”仿佛自言自语,二爷竟然自个儿偷笑了两声。 牙子鼻子一酸,一扶眼镜说道:“二爷,天这么热,你就别骑车子回家了,我找了个出租车在楼下等着,你回去好好养病。” “哎,没事,你二爷身子骨硬着哩,莫说这点小病,就是得了癌症,一个车子也能骑回去!” “二爷,你就别犟了,回头我找人给你骑回去就行。”说着,牙子就把二爷推上了车。 “牙子,钱,钱……”二爷的手还没从系在裤腰带上的钱包里拿下来,车子便一溜烟地窜了出去。 二 二爷回到家,按侄子说的量吃了药,感到肚子胀得差了。 吃了两天,肚子不怎么疼了。二爷便骂开娘了,这医院也太唬人了,才吃了两天,这肚子就不疼了。一家人都在过秋,不下地干活哪成? 一勒裤腰带,二爷提着镰刀下了麦田。 话说,二爷兄弟三人,排行老二,仨兄弟一顺“会”字辈,大爷叫会田,二爷叫会言,三爷叫会生。说来巧,大爷会田的庄稼活在村里最差劲,二爷虽叫会言,却是憨厚木讷,不善言谈。最搞笑的是三爷,名叫会生,却到现在连个老婆都没讨上,是村里有名的老光棍儿。 二爷有个单传儿子,名字叫做富贵,人长得小,又不正干,天天漂在外面,一年到头也就过年能见个人影。弄到现在,快30的人了,连个媳妇都没讨上。这还不要紧,这富贵在外面混的钱不够花了,还时不时向家里要钱,要不到了就骗,隔三差五地找个“女朋友”,见见面,相相亲。二爷明知道是十之八九是假,可又从心底禁不住这种诱惑,一年从庄稼地里划拉来的几个钱便全都让富贵骗去处“女朋友”了。 在城里工作的牙子,一大家庄稼汉里顶有出息的,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拐弯子的“干儿子”。牙子家里爹娘死得早,二爷心眼实,早年按小队分地,二爷的地紧挨着牙子家的,帮衬着干了不少农活,农闲时还带着牙子打牛草、捉蚂蚱、摸泥鳅……就这样,牙子爹临死前叫牙子拜了干爹。 那天眼见着二爷病成那样,牙子心底不免又想起了爹过世的时侯。当天中午,牙子便打电话给富贵,说干爹得了要害病,要他回家。一开始,富贵还不信,撒谎掉皮,推说自己公司老板扣着钱不给,请不下假,后来,眼见牙子像十三道金牌催岳飞班师一般的一天几个电话,才觉得老人确实病了,答应这个礼拜便回来。 不过三天的光景,牙子接到了二爷的电话,说是药挺管用,就是吃光了,要来县城再买些。 “牙子,这药从村口药店里能买到不?”二爷问道。 牙子一听,心底不禁一笑,这隐在心底的笑很短暂,甚至没有半秒钟,然后便是接踵而来的心酸。牙子知道,不仅村口药店买不到,就是县城、市里的药店里也买不到这种处方药。可是,即便买得到,这么贵的药,二爷如何负担得起? “这药,我从县城药店里给你买好,让富贵捎回去吧!” “还有,上次你吃的超量了,是一天三片,不是一顿三片。以后可记准。” 牙子怕他记不牢,还特意又嘱咐了一遍。 三 富贵回来了。 在牙子家住了一晚。 第二天,牙子领着他去买药。 “医生,俺爹得的是啥病?” “肝癌,晚期。”医生一脸沉静地回答道。 “不是,不是,是肝硬化,如果不注意就转化成肝癌。”牙子赶紧打掩护。 富贵听了,脸上木木的,没有表情,这倒让牙子有点始料未及。 拿上药后,吃过午饭,富贵骑上车子便回了家。 四 牙子把消息给家里大爷说了。 大爷是二爷的亲哥哥,庄稼地里爬出来的憨汉子,什么都好,就是管不住大娘那张嘴。 在王庄有个顺口溜:“东头一个喇叭,西头一个喇叭,不如会田家一头午拉呱。”,说得就是家里大娘。 没多久,在大娘的宣传下,庄西头都晓得了二爷的病。 邻居蛮子媳妇嘴上最不留德,逢人就讲:“完了,完了,会言得了肝癌,出不了这伏里天了,这病还传染,听说传上了就……” 传言越传越凶,二爷变成了瘟神,庄里人见着二爷都躲着走,生怕传染上。二爷每天出来,背后总有指指点点,说话也没人搭理,小卖部不卖他散酒了,馒头房也不换他馒头了。 渐渐地,二爷不再出门了。 五 又过了半个月。 富贵出去打工了。 接着,富贵他娘也回娘家了。 从此,二爷家清净了,大门天天锁着。 只有大爷和三爷用牙子每周捎来的钱轮流着伺候着。 院子里经过夏天雨水的滋润,疯草像病毒一样蔓延了整个角落。 六 三周后的一个下午,刚刚下过暴雨的天边挂起了一道彩虹,像一座美丽的通往天堂的桥。 夕阳出来了,染红了西天,把云朵刻画成一个个木偶。 二爷的身子就挂在门梁上,两脚绷得直直的。 院子里没有一丝动静,只有夕阳的余晖照进来,红红的铺了一地,像心窝子里新淌出来的血,鲜红鲜红。 院子里刚下完蛋的老母鸡,“嘎达嘎达”地在地上踱着步,一秒一秒,读着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