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确是小啊。从超市出来，发现在门外打电话的女人有些面熟，她同时也盯着我，片刻之后，过来拉着我的手，我早已想起了她是谁，并在心里叫出了她的名字，她也想起了我是谁，却叫不出我的名字了。
认识她的那年是2000年。那时女儿刚刚两岁，没有人带，我辞了工作在家专门看孩子，没事就带着她在街上瞎逛。瞎逛的时候遇上一个老乡，说同样来自我们那个镇的她在附近开了家职业介绍所。虽然生活的这个城市离家乡不过百里，但是一听是一个县一个镇上来的，村子又离得不远，还是觉得特别亲切，于是找上门去看她。真的是原先见过的，虽没有过交谈，可是毕竟是邻村，看着极其面熟。 她出奇的瘦，一张脸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戴着一幅近视眼镜。当听说我曾在报社工作时，她问能不能帮忙找个人写写她的事？她说她真是很不容易。我说没问题，我可以写。 于是，我专门抽出了一个上午听她讲述她的经历，听得几次泪忍不住落下来。世上真的有这种苦命的人。她原本出生在另一个城市，幼时丧父，母亲改嫁到了我们镇上的那个村庄里，把她留给了爷爷奶奶，两位老人靠收破烂把她养了几年便先后去世。无家可归的她投奔了母亲。改嫁后的母亲又生了两个孩子，对这个半路上杀来的亲生女儿不冷不热，初中也不曾上完便让她在家帮着干农活。她说，在继父的家庭里生活，感觉不到温暖，便一直盼着早早找个人家嫁出去，享受正常家庭的生活。于是，她悄悄地和本村一个青年好上了。她的母亲知道后坚决不同意，因为那家穷不说，还听说那个男孩子身体不好，有什么病。她骨子里对母亲的不满和愤恨一下子爆发出来，母亲越反对，她越坚定了她嫁给那个青年的决心。她也没管乡村里那些陈规陋俗，没有经过乡里订亲的风俗，索性住到了未过门的婆家去。后来，经过婆家人托关系，她偷了家里的户口本，在不到结婚年龄的时候就办了结婚手续，也没有经过婚检，也没有结婚仪式，不声不响地就这么嫁了。为这事，生母继父也断绝了来往。 婚后有了女儿，丈夫外出打工，她在家看孩子种几亩薄地。也就是那个时候，她的恶梦开始了。丈夫在一次劳动中碰破了腿，血流不止，直闹得一家子人仰马翻。那时，她才知道母亲为什么反对她的婚姻，她的丈夫，患有一种很可怕的血液病，叫做血友病。一旦身上有个小伤口，血便止不住地流。那种病是遗传病，隔代遗传，婆家人对她隐瞒了真相。 自从知道有病之后，重体力活是不能让男人干了，她把刚刚学会走路的女儿扔给婆婆看管，和丈夫一起来到城里打工。他们卖过水饺，开过书店，给人家打工做过服务员。打工的几年里，先后有几次，丈夫干活不小心划破皮肤或手指，血流喷涌，每次都要惊动周围的人帮忙救护，送医院，打止血针，然后输血。他们辛苦赚来的钱都送进了医院里换成了血浆和止血药，不仅如此，丈夫的一条受伤的腿已经疼得不能走路，只能回到老家静养。 剩下她只身在这陌生的城市里漂着，靠四处打工挣一点钱回去给丈夫买药，买营养品，给女儿买衣服。这一年年关临近的时候，她病倒在郊区租住的民房里，一连三天腹痛难忍，痛得死去活来，幸好被房东发现把她送到了医院里。命捡回来了，但是这次生病，却把她准备回家过年的一点钱全花光了，多亏一个熟悉的朋友给了她几十块钱买车票，才得以回去和家人团聚。除夕夜四处响起的鞭炮声中，四邻八舍的家中都飘出了香气，而她，在家剁了一棵白菜准备过年。看看懂事的孩子和床上的男人，她欲哭无泪。 她是个要强的女人，不甘心就这样永远贫穷下去，春节过后，她又回到了城里，凭着在职业介绍所打工的经验，她自己开了一家小小的职介所，并雇了一个小女孩给她帮忙。她不甘心，她要和命运抗争，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生活。 听完她的讲述之后，我被她悲惨的遭遇打动，把她的故事整理出来，并在三八妇女节那天的晚报上刊登了出来。一些善良的人们看到报纸后找到报社询问她的联系方式，有人去给她送钱送物，还有人说要和她合伙搞经营。 我再去看她的时候，她一脸的兴奋，她说她把那张登有她照片和报道的报纸珍藏了起来。告诉我说哪里哪里又有人给她打电话了，哪里有人给她送来了什么。她还说，她在家乡的镇上以丈夫养牛的名义贷出了近两万块钱，用来扩展业务。我也替她高兴，觉得这样可以帮她认识更多的人，寻找更多的机会，以挽救她那个濒临绝境的家庭。 那篇文章对她的影响看来是不小的，随着交际圈的扩大和知名度的提高，她穿着打扮得越来越象城里人了，她的职业介绍所看上去生意也不错。 然而，事情却似乎在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几次路过她那里，连续碰到有找工作的人在和她吵架，为了钱的事。原来，她的生财之道，和我所知道的街头各种骗钱的中介并没有什么两样。我在那里遇到了两个刚刚初中毕业进城找工作的小女孩儿，她们说，这里给她介绍的工作是到饭店干服务员，可是，她们交上了钱拿着地址和电话到了那家饭店，发现是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吃饭的人没有几个，老板又流里流气不像好人，她们害怕了，不想做那份工作，想要回中介费回家乡去，可是却遭到了拒绝，那两个小姑娘无助地哭了，她们从家乡来身上总共没带多少钱，一人交了六十块钱的中介费后所剩无几，连吃饭住宿也没了着落，第一份担惊受怕的工作已经让来之前满怀希望的她们领略了城市的险恶，她们想把钱要回去买车票回家乡。“又不是没给你们找到工作，你们不愿干是你们的事，钱是不能退的。”我看到她的脸上很坚决的表情。此刻的她不再是我眼中那个可怜的女人，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生意人。她的眼前，是另外两个比她还弱小的同类，可是她，面无表情，心如铁石。我想起正好有个熟悉的职工食堂要找服务员，就提出把两个小女孩介绍到那个食堂去，那两个人生地不熟的小女孩见要不回钱，又看我不像坏人，无奈之下，就跟着我走了。把两个女孩子安顿好之后，我想去和她谈谈，她却借故离开了。她雇佣的女孩子对我说，这个女人不值得可怜，有来这里的人，她总是拿出那张报纸，象祥林嫂一样跟人家诉苦以博得同情，她都听得耳朵起了茧子。说她不容易，可是一点也不象没钱的样子，买衣服买化妆品，跟着几个游手好闲的人一起吃喝，还要人家帮忙给她买城市户口，看样子，她是不想再回到农村去了，她让丈夫替她贷的两万块钱，也没打算还。就豁出那个残废人，由着镇上信用社怎么催要，已经家徒四壁了，还不上也不会拿他怎么样。这个介绍所里有时没有合适的业务，她就要服务员扮成外地厂子来招工的人员，在宾馆里包个房间佯装面试，先收了人家报名费再说。那些上当的，大都是些刚从农村出来找工作的人。 知道了那些之后，我便极少和她再有来往了，因为不知道还能跟她说些什么，让她不要骗人，做正当生意？那已经满足不了她发财翻身的欲望了。偶尔路过她职介所附近，会看到她在旁边的烧烤摊上和几个男人在吃烤肉喝啤酒。听旁边店里的人说，因为嫌赚钱少，这个职介所她要转让出去，和她的那几个朋友一起去开茶楼挣大钱去了。 还真的就转让出去了。再过几个月打听她的消息，有人说她开茶楼赔了，不知干什么去了。这个城市里，我再没听到过她的消息。有一次在路上，我看到了个侧影象极了她，一样的个头，一样的瘦，可是衣服却十分前卫，发型也很夸张的样子。我想叫一声看是不是她，可是又忍住了，如果真的是她，我还是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 没想到十几年后，再度相逢，她竟在离我家不远的这家大超市里投资几十万开了家专卖店，在另一区县还有一家，看样子做得还不错。她说她从这个城市里走后，去过好多城市，近处的是省内的，远的到了东北。我问她背井离乡出去做什么了，怎么赚到了第一桶金，她含糊地说就是做“营养”，我搞不清“营养”是个什么行当，没敢细问。问到她家的情况，她说她的丈夫还在家乡，在村里经营一家小卖部，她的女儿也在县城里上学了。我跟她说，前几天刚有报道说血友病人可享受政策的补贴，她说已办好了手续，以后治病输血可以报销百分之七十。她热情地邀请我去她的专柜去看衣服，说有喜欢的可以从这里拿货，保证便宜，有没有工作的朋友也可以介绍给她在这里做售货员，她缺人手。 那个离得很近的超市，后来我又去的时候，再没有遇到过她，转过年来，超市装修，她的柜也撤走了。她给我留了个号码，但是我一直没有打过。 我常想世界真是奇妙，有些人一转身就消失了十几年，再一转身又遇见了。在这十几年里，我想象不出她到底经历过什么，有过多少惨烈的痛苦、绝望，又做过怎样的抗争与挣扎。庆幸她熬过来了，看上去是个成功的女性了。或者她曾经因为穷苦而沦落，却不曾沦落到底，终归靠努力让家人的处境改变了太多。愿她从此后被这世界温柔相待，不用出卖良心或别的什么，过一份相对体面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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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25 19:2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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