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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末芙蓉花 博山 李常萍
一直喜欢王维的诗,那种闲逸萧散,自然澹波之境,那种似闲云野鹤,白云舒卷的洒然,常常让人忘了活在凡尘,乃是与山水林木花草鸟兽为邻,与大自然相濡以沫,彼此亲近。
不再忧心如焚过问俗世扰扰,在得失之间方寸之地犹疑踌躇,轻叹人生无常,只是花开从容,花落亦从容。请看: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其淡定和不在意世间繁华,不在乎知音赏与不赏的超脱,令人浑然忘忧。 一直以为那种芙蓉花明艳妖娆,难得一见。而今方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花却在乡村开了许多年,只是熟视无睹而已。 芙蓉花,生于水里,则为芙蕖,即荷,出淤泥而不染,清润无华。生于陆地,则是木芙蓉,木槿花也是其中的一种。百花争妍之时,她静默如禅,无声无息,柔软淡绿的叶片悄然生长。只待繁花落尽,秋江寂寞,冷落清秋后,独自芬芳。清姿雅质,有美不自蔽。此时,天高云淡,月白风清,在朗朗乾坤下,在白云舒卷的衬托里,芙蓉花静美得如同不染尘埃的华年女子,淡粉的笑靥,常常在暮色来临时微微变色,恍若就着凉凉的白云,喝得微醺一样,让人感叹造化的奇妙。
时光,重叠在一株花上。我们之间,只有干干净净的缄默与存在。记得少年时,喜欢采一朵,细细品味,花的清味,清欢无尽。幸而,那一种是木槿花,无毒。而另一种,则是有毒了,李白有诗云:昔作芙蓉花,今为断肠草。如若你无法分辨,定然不能咬花嚼蕊。世上万分娇美之人之物,定然也有剧毒之处。如绝情谷中的情花,如个别面若桃花的女子。 紫薇,月季,蜀葵,锦葵,渐次淡出秋日,芙蓉花不怨东风,堪与菊英称晚节,含雨拒清霜。在枝的末端生出花苞,宛若蕴含一段神秘的故事。绽开,在冷风里,轻舒柔瓣,暗自妖娆,冷艳而温润,微有褶皱的花瓣有一种历经沧桑的美,似乎包容了无尽的柔软和慈悲。唯有经历了春风化雨的风云变幻,才可以这样不在乎。生命是一个过程,从平淡到繁复,再从繁复到简单,只有经历过,才不算遗憾。一个波澜不惊的人,是因为曾经有过惊涛骇浪,所以淡定从容。一个无谓的人,是因为曾经拥有过,倘若不曾拥有,又何来无谓。我们所看到的隐者,都是历经世事、抛散浮名的人,尝过世情百味,才归隐田园,与山水为伴,闲对春花秋月,一杯清茶,一壶浊酒,一管琴箫度余生。”芙蓉花即是如此,冬的冷冽,春的柔情,夏的炽热一一来过,才可以将花开得如此沉静淡泊。 其实,芙蓉花也经历过倾国倾城的光景。蜀主孟昶为了取悦花蕊夫人,曾经在成都的城头尽种芙蓉花。秋间盛开,蔚若锦绣,这让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有了一座天下最幽静芬芳的花城,灿若云阵,姹紫嫣红的芙蓉花,形成空间和层次上巨大的审美愉悦。孟昶成为无意间将绿化推向极致的第一人。后来,陆游从剑门入蜀,经过成都,虽流年偷换,但芙蓉依旧,繁花似锦,暗自妖娆,这成为他最灿烂最眷恋的人生回顾。
人生必得经历繁花似锦,隐忍浮沉。在此过程中,很多人随波逐流,在物质层楼安然踱步。少数人不曾被宿命的大手磨砺为鹅软石,而是成为孤绝的木末芙蓉花,高高立在精神乃至灵魂层楼之上。高处不胜寒,高处亦有凡人所不能见识的高妙。想起弘一大师李叔同,以他的盖世才华与绝顶的情智,在三十九岁的盛年已达到艺术的巅峰。他在浪迹天涯、遍尝人间滋味种种之后,终感在尘欲所累的世间,随波逐浪、自救不了。所以才终于从黑漆的世间解放出来,热肠而冷眼地透视人间,为身忘世,堪破自我。他毅然在杭州虎跑大慈寺剃除须发,披上袈裟,正式出了家。法名演音,号弘一,从此将他半生“绝代才华绝代姿”的生涯画上了一个句号,竹杖芒鞋,成为被佛教界推崇的中兴南山律宗的一代高僧。 想起张爱玲,那个把苍凉演绎到极致的奇女子,在繁华热闹的背后,安守寂寞和洁净。这个孤绝的女子,可以为了一份懂得,低到尘埃里,再在尘埃里开出花来。可是,她的欢喜,只是一刹那,而后,是无边的荒凉。她决绝转身,却并非不爱,任那个胡兰成新爱,又新欢。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爱玲为那一份曾经的懂得,付出了无尽的苍凉,就像她一个人孤单地在洛杉矶去世,面容安详。那悠悠的生之负荷,终于得以解脱。那三十年代的旧上海,浮世的世态人情,在她的文字里成为经典。而她那苍凉的手势,却镂刻在每一个喜欢她文字的人心里,那一抹苍凉也觉得优雅。
想起黛玉,“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这个孤高清傲洁白如玉的女子,为了一份精神的爱恋,爱到痴迷,质本洁来还洁去,在宝玉新婚之时,焚稿断痴,还了今生的情债,泪尽缘散,香消玉殒。《天龙八部》中的阿紫,也是孤绝之人,如开在枝梢的繁花,如烟花的一瞬,在萧峰死去时,将双眼挖出还给铁头陀,抱着至爱的人的身体,纵身跃入深不见底的悬崖。那爱,如若昙花,幻美,短暂,无尘,来自生命,亦交付于生命的坠落。那份无悔无惧,牵人肝肠。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情爱,或者为人孜孜以求的东西,常常令人受其蛊惑,中其毒,而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有人温润如玉,勘破,放下,以自身的洁净还原生命的本真。如弘一大师,如黛玉,如张爱玲。小说中的人物,往往寄予作者太多尘世里无法满足的愿望,我们才可以看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决绝。
而人生苦短,为欢几何?不知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走过春花秋月,历经沧海巫山,才会明白,很多为之不舍和珍惜的,却恰恰不是生命的全部,爱不是,那个昨日的良人不是,那曾经以为可以一生不改的情怀也不是。山月依旧,清风依然,流水仍是匆匆,你已不再是诗酒年华里的青葱少年,她也不再是低眉含羞的红颜。
不再叹息知音稀,最深的懂得,是自己,有灵魂深处的关照。恰如木末芙蓉花,长在枝的最顶端,遍历了浮世烟火,懂得在晨光夕岚里,在露花凝霜时,安守开花和飘落,那样温润如玉,那样无视秋风萧萧,自淡泊安暖,且行且珍惜。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让柔软的花瓣凉凉地覆盖了一路的疲惫和茫然,前尘往事不再有一丝冷厉的触角,刺伤敏感的心灵,让柔美的花在眼前绽放,籍此歇歇自己疲倦的灵魂,再踏着月光,走回那必要走的路,白雪纷纷,你依然可以怀抱一份草木之心,笑傲寒荒寒,直到人世尽头,静静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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