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在鲁中平原一个极其普通的村子里，住着一户普通的人家。走进这家那扇朱漆斑驳的大门，大门西边有一间不大的南屋。低矮的屋子里，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安静地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嗡嗡嘤嘤地摇着纺车纺棉花。
那个小女孩就是我母亲的姐姐——我的大姨。
大姨从小没念过书。大姨的奶奶是村里公认的厉害老太太。大姨出生那会，当大姨的奶奶知道她是个女孩时，脸一下沉了下来，在她的观念里，女孩就是赔钱货，她不允许家里的女孩子上学，她说女孩子会干活就行，念书没用。大姨从七八岁起就开始纺棉花，做家务，她必须在一天内完成她奶奶布置的数量，再帮着她娘一起照顾她的三个妹妹，其中有我娘。大姨长到十三四岁，姥姥打发她去她姥姥家帮她姥姥姥爷挣工分，养活两个老人。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像男人一样扛起了家庭的重担。当大姨刚刚长成一个花季少女，我姥姥的姐姐—一个接连生了七男二女九个孩子的母亲看上了大姨的厚道沉稳，她三番五次找到我的姥姥，苦苦要求我姥姥把我的大姨许配给她的儿子，她说，她一定会像疼亲闺女一样疼大姨。
因为年龄相近，姥姥把大姨许配给了她的二表哥。从此一个本该被我称呼为表舅的人成了我的大姨夫。仪表堂堂的大姨夫当时在济南一家建筑公司上班。那年头，能够在外当工人是很多人羡慕不已的事。好多人断言我大姨是个有福气的女子。
姨夫在济南上班，大姨在家伺候公婆、照顾年幼的小姑小叔，操持一家老小的生活。丈夫疼公婆爱，大姨像一只衔泥的燕子快乐地忙碌着。大姨的婆婆心疼这个贤惠的媳妇，婆媳两个相处地比母女更融洽。大姨嫁过去的第二年，婆婆突然病逝，给大姨留下了五个未成家的小叔和两个小姑，最小的小姑只有三个月，年轻的大姨一边辛勤劳作一边像母亲一样照顾着七个弟弟妹妹。屋漏偏遭连阴雨。大姨夫就在这时被“工人下放”的大潮冲回老家，大姨成了一个农民的妻子。
当七个弟弟妹妹陆续长大、先后成家，大姨夫的三大爷因为瘫痪后生活不能自理，又没有儿子照顾，提出想过继大姨夫给他当儿子。大姨的公爹征求大姨的意见，大姨很痛快地答应下来，一家人净身出户来到一贫如洗的大爷家给两个老人养老送终。事后说起这件事，大姨说谁都有老的时候，照顾老人天经地义。
承受着生活重担的大姨先后有了六个孩子。六个孩子，六个甜蜜的负担连同其他的重担一起重重地压在大姨的肩头。
我家与大姨家隔了十几里路，平时极少联系。我们固定的见面日子是每年的大年初二去给姥姥拜年。大约是我十三岁那年，我和表姐表妹在姥姥家成了好朋友，午饭后，她们热情地邀我去她们家玩，征得娘的同意，我和她们一起坐上了大姨夫的小推车，我们姐妹四个分坐两边。那时的冬天很冷。十几里的路，我们坐在车子里冻的上牙直碰下牙，推车的大姨夫累的汗流满面。
那是我第一次去大姨家。娘说，大姨拉扯那一帮孩子时一直睡凉席子，五冬六夏从没见她家铺过褥子。到了她家一看，真是这样。
生活捉襟见肘的大姨不忘时时处处帮助别人。大姨有个侄子大学毕业后分到了我们居住的城市，那年见面，他十分感恩地说，“我一直感激我婶子。当年我上学的时候，家里条件那么不好，她还常常在过年的时候偷偷塞给我五块钱。现在我有钱了，除了像对一般的叔叔婶婶一样每年给他们备些年货外，我总是额外地塞给她几百元。”
大姨四十岁左右的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新的生机，在建筑公司工作过的姨夫带领一部分村民率先离开村子来到城市搞起了建筑。大姨夫在外搞建筑挣钱，两个表哥先后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大姨一家的腰包慢慢鼓了起来。再见大姨，我终于看到大姨的脸上露出了舒心的微笑。
2000年，我曾在大姨所属的县城开超市，大姨听说她外甥女当了店长，兴冲冲地骑车来看我，在我那间不大的办公室里，我和大姨促膝而谈，言语之间，我能真切地感受到大姨对我那种由衷的喜爱。那是多年来我和大姨说话时间最长的一次。后来见到表妹，表妹说大姨常常对她们说起我，让她们以我为榜样。这让我很惭愧。
大姨一家的生活刚有起色，在建筑业干的得心应手的大姨夫突然罹患了一种疾病—腿疼。不到五十岁的大姨夫不得不回家静养。那病竟越养越厉害，以致于不能下床。为了让孩子们安心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大姨独自承担起伺候卧病在床的大姨夫的重担。许是为了排遣生活中的愁苦，经历过太多挫折的大姨成了虔诚的耶稣信徒。大姨归了主，更加一如既往地在爱的道路上，一路走，一路撒播。
姥姥病重期间，姊妹间按照排出的日程去伺候姥姥，我娘体谅她照顾大姨夫的辛苦，提出不安排她值日，大姨很坚决地回绝。作为大姐，她还常常替别的妹妹值班。直到姥姥去世。
前年，大姨夫去世。大姨开始在两个儿子家轮流住，不管住谁家，大姨不掺和他们家的大小事，不挑剔他们的饭菜，她每天饭后出去串门，赶到饭点才回家。娘说，没想到你大姨活的那么洒脱。
今年秋天，我想带母亲去红莲湖玩，母亲想都没想就说，喊上你大姨一起去。进了家门，大姨热情地邀我去她屋里坐，我把带去的油、月饼和茶叶送到她屋里就准备往外走，大姨一个劲地说，看我这屋里也没啥好东西给你。说着，就拿起桌上一个盛着十几个小石榴的袋子塞给我，说是自己树上长的，让我拿着吃。不忍拂大姨的好意，我拿起石榴出了门。路过一家火烧铺，大姨说她平时就在这里给人家帮忙择菜，人家给她俩火烧。我问给钱不？大姨说，要钱不行，就是帮忙。
一路之上，大姨和娘像两个孩子一样互相打趣，她说她好事，她说她贪玩，我慢慢地陪着她们走，感受姐妹俩的亲密无间。
12月12日，我娘生日。大姨第一个赶来。我赶到娘家的时候，大姨正坐在娘的旁边，姐俩说着话。客人们陆续赶来，午饭后又陆续离开。从酒店回家的路上，我紧随大姨之后，大姨和娘并肩前行，一路有说有笑。大姨的侄子来接她，大姨没有急着离开，她等所有的客人走了以后，才站起来告辞。
我没有想到，那竟成了我们最后的见面！12月28日，公司组织部分中高层去广西，畅游在桂林甲天下的山水间，我接到娘的电话，娘沙哑着声音告诉我：大姨走了。娘说，那天下午五点多，大表姐去给大姨送棉鞋，大姨还好好地；九点，大表哥回到家，习惯性地喊娘，喊了好几声也没听到娘的答应声，大表哥跑到大姨屋里，大姨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七十三岁的大姨无疾而终，按老家人的说法，这是大姨修了几辈子修来的。对亲属子女而言，这却是一种近乎撕裂的痛。娘说，表姐表妹们哭成泪人一样，表哥们在大姨的遗体前长跪不起；娘说，大姨的葬礼在十里八村算规格高的，远亲近邻去了不少；娘说，大姨这一辈子为别人忙来忙去，却没给任何人留下为她服务的机会……
大姨走了，我宁愿相信这辈子吃尽苦头的大姨是到另一个世界享福去了。大姨离去的这些天，大姨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我的眼前。这么多年，大姨吃了那么多苦，我从没从她嘴里听到过一声抱怨，她是那么和蔼可亲，永远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大姨，原谅我这么多年对您的疏忽，原谅我不能去送您。亲亲的大姨，祝您西去的路上，一路走好。——写到这里，我泪流满面。
|
|
窥视卡
雷达卡
发表于 2016-1-7 18:29:56
提升卡
置顶卡
沉默卡
喧嚣卡
变色卡
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16-1-8 12:06:4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