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最后由 东鲁散人 于 2014-11-13 09:18 编辑
空房子 /东鲁散人
我居住在环翠花园的阁楼,以写作为业。妻子在较远的老区上班,住单位公寓,每周回来一次。阁楼对门没有卖出去,是毛坯房。防盗门的那层塑料薄膜,蒙着灰尘。两家有连接在一起的窄窄的北露台。以前老家来个朋友,我从北露台虚掩的窗子钻进去,打开对门。那是一次风味独特的烧烤。我把这个空房子想象成山水缭绕的荒野,两门相对洞开,青烟浮动,仿佛仙境。此后再没有进过这个空房子。
因为是新小区,住户寥寥。这个单元只有我家楼下住一对老人,年近七十。每天不知多少次抓住扶梯上下楼,总是手里空空,碰了面,礼貌笑笑,再没别的表示。老头儿络腮胡须,眼睛一只大一只小。碰了面也是笑,好像一串暗号沿着他的皱纹涌进他的面孔。
天气冷了。昨晚夜半骤然起了一阵秋风,仿佛时间都被吹没了,接着密集犀利的那种冷雨坠撒楼顶,像一群千足虫唰唰奔跑。跑过这个楼顶跑过那个楼顶。也像仙女漫长的长裙唰唰拂过。我前半夜不停敲键写作,身心俱疲。此时,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朦朦胧胧中楼梯传来隐隐敲门声。我一下子支起耳朵,全身神经绷紧,趿拉鞋子,蹑手蹑脚走到门边,耳朵贴上去细细听,房门没有丝毫震动,不是敲我家房门。我大着胆子推开一条门缝儿,凝神走廊,很容易确定声音是对门内部发出的,仿佛钢琴琴键时起时落,想到这里,不禁毛骨悚然。我大着胆子,踮脚,缓缓靠近对门,那敲门声不如说是抚动门的声音,有节奏的,我的脑海里顿时生出毛茸茸带有肉垫的爪子。猜想和恐惧驱散了困意,拂晓,我才蜷缩沙发上迷糊一会儿。
上午,我家楼下的老两口正在爬楼梯,老太太佝偻在老头儿后面,老头儿一只手拽着她,一只手扶着墙壁,我侧身下楼,他们仰脸看我,不,是盯着我,就像云层盯着它抛下的雨。我穿过他们,他们瞬间松开手,或者他们根本没有松手,这事真拿不准。我不由得脱口问:昨晚老人家可听见有敲门声?也许耳背,他们毫无反应,依旧拉着手,向上移步。我摇摇头,走下楼梯。老头儿那神秘几分好笑的眼神儿,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提醒自己是不是写作紧张所致错觉、耳鸣,也可能是秋风吹进屋子。这样想着,我深呼吸,振了振胳膊,推开单元门,走进黄绿参半的草地。草地上星星点点的黄叶,安静,美好,深秋了,我燃起南部山区看红叶的想法了。山间秋水澄澈,云朵悠悠,相映相照,好像一个人或人类所有值得怀念的日子,呼应着,一起出现在天空,坦然,真挚,可惜,可爱。当我绕个弯儿,慢跑回楼梯,眼前仍是老两口,老太太佝偻在老头儿后面,他们正在爬楼梯。老头儿一只手拽着她,一只手扶着墙壁。我侧身上楼,穿过他们,他们瞬间松开手,或者他们根本没有松手,这事真拿不准。
一连几个晚上传来同样敲门声,我都快要神经质了。幸好妻子星期六来了,听我讲完,她笑着说:“估计是你想像,总写小说,难免臆想成真,难免虚构成实。”我是坚决不承认的,我说:“不跟你犟嘴了,趁大白天,我进去看看,你门口等我,十五分钟没动静,你就报警!“见我认真起来,她连忙阻止。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弄个明白。北露台其实就是接雨槽,仅能容下一人,我磕磕碰碰,蹭了不少灰尘,来到对门家的北露台。推开那扇虚掩的窗子,望进去,由于窗子灰尘蒙蔽,仅有少量光线透进,屋内昏暗不堪,触目恍恍惚惚,不寒而栗,此时我动摇一下。暗想:原路返回,不明不白,岂不被妻子笑话。豁出去了,眼睛一闭,迈进屋子,提着心吊着胆,在个房间里走个遍,没看见可疑之处。于是扭开房门,妻子迎面站在走廊,脸上除了疑惑就是恐惧,问:“有什么吗?”我假装不在乎地说:“没什么!”
我正在迷惑呢,妻子惊叫:“手套,橡胶手套!”我蹲下从门框边捡起一双乳白橡胶手套,拿近眼睛,淡然说:“这不是上次烧烤用的手套吗?,记得木炭蹿出一朵火焰,咬坏了大拇指,看,这里一个黑洞。”妻子笑着说:“就是,那天忘了带回来,多久了,啊——”她突然住了口,脸色慌张,“——啊,难道是它们敲门?”我如有所悟,大声说:“一定是了,它们多无聊寂寞呀,这么久,它们俩说说话,后半夜,它们俩跳跳舞,敲门是引起咱们注意,请求咱们带它们回家。”妻子顺水推舟说:“也许它们俩闹玩嘻戏,不是敲门,是碰撞门。”“有这种可能”我附和她说,“老朋友回家喽!”我轻松开朗起来,攥紧手套,妻子轻轻合上房门,好像合上自家房门。
妻子抬起大眼睛,天真地问:“你说,它们俩是想你还是想我,还是想这个家?”我说:“都想吧,就像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环境,人,水,土,空气,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成了自己的另一层血肉。”妻子又问:“写进小说里,这样的情节读者会相信吗?”我认真地说:“读者不会怀疑真实性的,如果他们确信是一篇好小说。”妻子一边抱衣服塞进洗衣机,一边回头说:“别胡思乱想,对神经不好。”我一屁股把自己撂在沙发上,摁得手指吱嘎作响。低声对她,更像对自己说:“这就是谜底?”
今晚我们早早睡了,睡得酣畅香甜,有人连续推我后背几下,我醒来。原来是妻子。“嘘!”妻子黑暗中,小声说:“听——”我明白了,坐直身子,拉直耳朵。果然,嚓嚓敲门声,这次比上回要低柔许多。能确认是敲门声。我蹑手蹑脚,走近门边,轻轻反锁上门,踮脚返回卧室,关上卧室门,钻进被窝儿,抱住妻子,小声说:“睡吧,外面风吹的,没什么!”妻子半信半疑,忐忑不安中睡去了。我又是一晚没合眼,十五个破水桶七上八下,叮当不出个所以然来。
天放亮了,我再次进入对门家里,打开房门,我和妻子仔仔细细,角角落落,甚至拿放大镜侦察了一遍,不见任何蛛丝马迹,我猛地拍一下手,妻子吓了一跳,我说:“我想可能是这样,塑胶手套回到我们家了,这里的朋友一定想念它们。”没等我说完,妻子噗嗤笑了,她说:“这么说,是墙壁在敲门,是窗子在敲门,是天花板在敲门,是水泥地在敲门?”连珠炮发问,这是以归谬法来反驳我,我明白。她盯住我,示意我继续,我说:“是的,最可能是房间里的空气。屋里潮湿阴冷,你看——“我指着墙角一片摇晃的蛛网说:“空气在走动,它们踩坏了蛛网,这是证明。塑胶手套走了,更加空旷凄凉。昨晚我们听到的,一定是它们跳舞或者玩闹,这样能缓解伤心难过。”妻子说:“咱们开窗子放他们出去玩玩儿吧!”我们砰砰打开了所有窗子,明媚的阳光汹涌而来,仿佛人间气息经过太空的折射,重新回来了。妻子从家里端来水,给我递送抹布,一上午时间,所有窗玻璃真的纤尘不染了。擦完最有一块玻璃,妻子接过抹布,洗了洗,拧干,站直身子。
“我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
“你说。”
“让塑胶手套继续住进来,也许它们是这里的主人呢。”
“我们问问它们愿不愿意!”
“嗯,我们当面问问。”
“好。”
我捧来那双塑胶手套。妻子语重心长征询意见,两只塑胶手套翘起手指,相对点头,又朝妻子点点头。见此情景,我激动地说:“这不是想象,真的。最好的归宿了,我们只是它们的过客,而空气和它们是永远的朋友,让它们在一起吧,让它们相濡以沫共悲欢吧!”听我话,妻子眼里噙了泪。我把手套放在客厅地面中央,妻子拥着我,倒退着,我缓缓关上房门。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为何以前我们没听到?”妻子又问。
“以前,我沉溺于一事一物的描写,没有觉悟;以前的你呢,没有被我启发。”我如有所悟地说。
此后,夜半或后半夜经常传来类似敲门的声音,但我们知道那是空房间里,它们在生活,也许是唱歌跳舞,也许是谈笑嬉闹,也许还有愤怒和哭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