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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26 10:0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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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6)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书记终究没有到高德英家里来。白天在田里插秧的时候,她总会听到罗肤跟王书记打招呼:“王书记,今晚到我家里去喝擂茶唦。”
王书记总是笑嘻嘻地回答:“要得唦,今晚就到你家里去喝擂茶唦。”
王书记和罗肤的对话一直在高德英的耳边回响。这种声音折磨着她,她想找一个人诉说自己的苦闷。她把桃花源里的女人们想了一个遍,最后决定还是找桃花诉说。
于是,一天傍晚,收工以后,她把桃花喊到桃花源水库大坝上,在那里,她跟桃花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我老家在桃花源大队菊花湾生产队。我家里穷,我爹死得早,我12岁时,我娘带着我一个弟弟改嫁了,家里就剩下我和三个妹妹。我是大姐,我带着妹妹们挖野菜过日子,再加上伯伯叔叔们的接济,我们四姐妹好歹也活了下来。
从小,我娘就把我当男孩使唤。她不让我留长头发,说是留长头发容易长虱子,我一年四季总是剃个光头。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觉得我剃光头不用梳头,省事,做起活路来麻利。
到十四岁时,我个子比男人还高,我成天在男人堆里混。收稻谷,挑塘泥,修堤坝,围湖造田,我样样干得不比男人们差。到了记工分的时候,男人一天记十分,我一天记八分。我不服气,去跟队长评理。
队长说:“男人比女人高两分,这是老规矩了,你还能改了不成?”
我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队长说:“男女怎么会一样?男人能够背得起打稻谷的扮桶,你背得起扮桶吗?”
我不信邪,走到一个扮桶边,先把扮桶竖起来,然后弯腰用背抵住着扮桶的底板,把扮桶背起来了。
我问队长:“你要我把扮桶背到哪里去?”
队长顺手一指,说:“背到蛇尾丘。”
我背着扮桶,小心地走着,硬是一口气背到了蛇尾丘。
当我浑身是汗地放下扮桶时,我看到队长和围观的社员们都吓傻了。因为生产队里还从来没有一个男劳力能够独自一人把扮桶背这么远。
从此以后,我每天不跟妇女们一起出工,而是跟男人们一起出工,也跟男人们一样,每天记十个工分。春耕前出牛栏粪,男人一担挑两百斤牛屎,我也一担挑两百斤牛屎。冬天修水利的时候,全大队的男人都在一起挑河泥。男人们一担挑二百五十斤,我也一担挑二百五十斤。歇息的时候,男人们坐在一起聊天,我也跟着他们一起聊天。
男人们说:“那些堂客们哪,她们生来就比我们男人少一个零件。要不然,她们屙尿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我们射得远?”
男人们又说:“那些堂客们啊,他们全都是属鸭子的,只会呱呱叫,做起活路来,还抵不上男人的一条腿。”
男人们又说:“那些堂客们呐,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看到蛤蟆屙尿的时候,她们会蹲在地上想半天:咦,这蛤蟆尿怎么刚屙下来就是冷冰冰的?”
男人们一起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男人们一起大笑起来,也跟他们一样,笑得用膝盖抵在下巴上。
终于有一天,男人们发现了我这只“披着羊皮的狼”,他们对我说:“高德英,你这个臭婆娘,你有什么资格跟着我们男人们一起笑?难道你想冒充男人?”
我一拍屁股跳了起来,大声吼道:“谁是臭婆娘?老子也是正儿巴经的男人!”
男人们互相望了一眼,都笑了:“哈哈!这个臭婆娘竟然不知道自己是个女人!”
唉,桃花呀,说起来你可能不会相信,一直到十五岁那年,我还没有来过月经。因为母亲早早离开了我们姐妹四人,我懵里懵懂,真的不知道女人跟男人有什么区别。所以对于男人们的嘲笑,我一点也不服气。
我跟眼前的这群男人下了战书,说:“你们挑选出一个正儿八经的男人同我打架,如果他输了,就证明你们全都是婆娘,只有我才是真正的男人。”
男人们一阵欢呼。他们挑选出一位石匠来跟我打架。他们对石匠说:“你要是输了,我们就脱下你的裤子,让高德英好好检查你的大腿根部,看看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婆娘。”
打架开始了。在河堤工地上,我同石匠好像两头牯牛架在一起,在雪地上扭来扭去。
这个石匠确实有一股蛮力,刚开始,我和他分不出个胜负。但我个子比他高,趁着他一不留神,我一个勾腿把他勾翻在地。
男人们涌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把石匠的裤子脱了下来。然后,他们把我拉到石匠身边,扒开石匠的大腿让我检查。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慌,赶紧把脸别到一边去,同时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和这群男人还是有一些不同。
男人们并不甘心失败,他们又推荐出另外一个男人,要和我比游泳。游得快的是男人,游得慢的是婆娘。我满口答应了。下水游泳之前,我和这个男人站成一排,两人同时开始脱衣裤。
当时,正是隆冬季节,河上的北风呼呼地刮过来,河堤上的枯雪砸在我的脸上,像刀割一样疼,围观的民工们一个个都冻得鼻子发青。他们一声不响,眼睛睁得比脸盆大,看着我们脱衣服。
能够当着这么多男人脱衣服,我很骄傲,心想:“谁怕谁呀!冬天下水游泳,这算什么?鸭子都游不过我呢。”等到我把身上衣服脱光以后,我发现男人们有些不对劲了,男人堆里有人小声嘀咕:“这个女人瘦得像一根竹子。”
又有人说:“你看她,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坡坡坎坎,将来,她的儿子怀在哪里?”
又有人说:“完全像一块不开坼坂田,将来能够长出稻谷来吗?”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胸前像砧板一样平坦,完全看不见奶子,两颗奶头像两颗痣一样不显眼。肋骨一根根暴凸出来,大腿跟牯牛的腿一样,只有皮包骨,没有肉。
我对自己的这副模样很满意,心想:我有这样一副好身板,还有哪个男人比我更像男人?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游泳比赛还没开始,男人们都跑光了,他们笼着手,躲到工棚里避风去了,谁也不想看我比赛。
不看就不看吧。
这些狗男人不喜欢看我。但是,领导干部们喜欢看我。
那时候的大会战特别多,挑河堤,修水库,围湖造田,开山修梯田,经常是几个生产队、几个大队、甚至是几个公社的社员们集中在一起劳动。工地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歌声不断。
我剃个光头,混在男人堆里劳动。到现场来视察的领导们,总能够在这人山人海中注意到我。我用独轮车推土上坡的时候,大吼一声,独轮车吱吱叫着就冲上了坡。我用箩筐挑土的时候,装着土总是比别人满。每次召开现场会时,领导们总会把我请到主席台上去,用大喇叭向台下的人介绍说:“这一位就是高德英同志,她是‘妇女能顶半边天’的代表人物,她是‘男女都一样’的模范人物,她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领导们给我戴大红花,台下响起暴雨般的掌声。哎呀!当时我心里特别激动,特别舒服。戴上大红花以后,公社的伍书记又用大喇叭朝台下高喊:“现在,请高德英同志带领我们唱歌好不好?”
台下一万多人齐声回答:“好!”
哎呀,我不会唱歌,尤其不会当着这么多人唱歌。可是,伍书记把台下的民工发动起来了,台下一万多人齐声高喊:“高德英!唱一个!高德英!唱一个!”
没办法,我只好麻起胆子唱了一首《社员都是向阳花》。我唱完第一段,全场的一万多人都跟着我齐声合唱第二段,歌声惊天动地,把我的耳朵都震麻了,把我的心都快震出来了。哎呀,那样的场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大队丁支书找我谈话了,他鼓励我积极向党组织靠拢,他说他要当我的入党介绍人。丁支书说:“陈永贵培养了一个农民叫郭凤莲。陈永贵是大队书记,我也是大队书记,我为什么就不能够培养一个高德英呢?”
在丁支书的培养下,我入了党,当上了铁姑娘队的队长。各种荣誉都开始堆到我身上来了。学大寨积极分子,学毛著积极分子,学农业八字宪法先进分子……哎呀!家里的奖状一摞一摞的。我带铁姑娘们奋战在山上,在堤坝,在河滩,在田里,我到处去发言,到各个大会上去领奖状,我过得风光,过得快活。
快活的日子过得飞快。我们铁姑娘队里的铁姑娘们一年比一年少,一个一个都嫁人了。
只有到了我最小的妹妹都嫁人以后,我才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里还缺少点什么。这一年我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岁的我发现:光有大会战不行,光有奖状不行,光有“妇女能顶半边天”的荣誉称号不行,我这个铁姑娘队的队长也需要嫁给一个男人。
可是,我好像一点都不招男人们喜欢。我那里的媒婆给我介绍了两个后生子。
我和第一个后生子相亲的日子是在冬天。我穿着棉衣棉裤去相亲。我和他约好在河边的柳树下见面。两个人见了面,那个后生子很热情地同我聊了几句以后,他就跺着脚说:“好冷啊!好冷啊!我们跑步吧,跑一跑吧,一边跑一边聊,这样就不会冷了。”
我就跟着他沿着河边跑。跑了一阵,出汗了。他说:“你把棉衣脱了吧。”我就把棉衣脱了下来,继续跟着他跑。
刚开始,他和我肩并肩地跑,一边跑一边不停地朝我的胸口看。后来,他就越跑越快。
我对他说:“你不要跑这么快呀,我跟不上你呀。”
他回过头来对我说“你跟不上就对了;你要是跟得上,那我就麻烦了。”
他越跑越快,转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的第二次相亲对象是一个离过婚的男人,据说是因为他堂客不能生育才离的婚。我跟他见面是在一个夏天,在一个铁匠铺旁边的小面馆。那个男人是前进公社的。他一见面就问我:“听说你是铁姑娘队的队长?”
我说:“是啊,我就是铁姑娘队的队长。”我心想:总算有个男人把铁姑娘队队长当一回事了。
他指着铁匠铺那两个打着赤膊打铁的男人说:“你能像他们一样打铁吗?”
我说:“打铁有什么了不起的?碌碡我都能把它举起来。”
他不做声了,低着头吃面条。吃完面条,他看着我吃面条。过了一会儿,他很关心的问我:“疼吗?”
我一愣,问:“什么东西疼?”
他拍了拍自己屁股下的板凳,说:“坐这样的硬板凳,你的屁股疼吗?”
我笑了,说:“不疼。”心想:这个男人还蛮会心疼人的。
从面馆出来,本来他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但是,他磨磨蹭蹭的,越走越慢,我只好和他并肩走。走了一阵,他落到了我后面。我几次回头,都发现他盯住我的屁股看。我心想:“这个男人真是怪,别的男人相亲都看脸,他却只对女人的屁股感兴趣。”
我故意狠狠地扭着屁股走在前面,心想:“他愿意看屁股,那就让他看个够吧。”
走了一阵,我发现有点不对劲,回头一看,那个男人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两次相亲,两个男人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搞清楚原因。有一回,我和我们生产队的一个堂客吵了一架。这个堂客每次回去给孩子喂奶的时候,总是拿着柴刀,顺路在田埂上砍些柴回去。所以,她每次喂奶的时间总是比别的堂客久。
到了记工分的时候,别的堂客都记八分,我坚持只给这个堂客记七分。为了这一个工分,这个堂客对我破口大骂。她拍着自己的胸口说:“老娘胸前这两坨肉,驮得起一担稻谷!你再看看你那两坨肉吧,从一只螺蛳壳里剔出来的肉,也比你它多!”
她又拍着自己厚厚的屁股,说:“老娘这个大屁股,就是坐在石头上也能生崽!你再看看你那个瘦屁股吧,用牙签都剔不出一根肉丝!你那样的屁股,坐在棉花上都会咔嚓咔嚓响。像你这种不男不女的人,你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这个堂客的话,让我明白了好女人的标准就是胸前的两坨肉多,屁股大。男人们想娶的不是能打铁的铁姑娘,不是能顶半边天的劳动模范,男人们想娶的是屁股大、奶水足的女人。
当然,也有人不嫌弃我胸口平、屁股瘦。有人给我介绍了向阳公社的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的父亲死得早,家里有四弟兄,他是老大,长兄为父,他张罗着给三个弟弟娶了堂客,最后才想到要给自己娶堂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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