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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1-7 08:3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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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奴隶和奴隶主
根据王落桃的指示,每隔几天,桃花源里就要召开一次“灭高贵者威风,长桃花源人志气”的现场会。在大会上,每个高贵者都站在水田里,每个卑贱者都站在田埂上,让卑贱者对高贵者形成居高临下之势。会议的主要内容就是让每位卑贱者检举、揭发他负责监管的高贵者。
丁兵领着民兵围成一圈,如果哪位高贵者被揭发出有偷奸耍滑的行为,或是发表过反动言论,民兵们就会拥上前去,把这位高贵者从人群中拖出来,强令他跪倒在水田里。
接着,高德英便会领头高呼口号,会场上响起一阵口号声:
“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臭老九不老实,就要让他斯文扫地!”
“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
“谁敢反对王书记,全民共讨之!”
由于经过预先多次演练,口号声做到了异口同声,挥舞的拳头也做到了整齐划一,吓得鸟雀们惊飞四散。几百人的怒吼声甚至穿过了桃花洞,传到隔壁的杏花湾生产队去了。
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们,一听到桃花洞里传来的口号声,他们就会欣喜地说:“你们听听,‘灭高贵者威风,长桃花源人志气’现场会又开始了。王麻子的威风传到我们这里来了。”
每次召开现场会,刘痒痒、丁君、宋春三个人总是不约而同地站在了一起。对于这种批斗现场会,他们经历得太多了。以前,只要上级来人到桃花源蹲点,就会把他们三人揪到台上批斗。所以,起初召开这样的现场会时,他们三个人都会不自觉地弯腰,低头,双手下垂,两眼望着自己的脚尖。当耳边传来振耳欲聋的口号声时,三个人都禁不住一阵瑟瑟发抖。因为按照惯例,喊过口号之后 ,就会有一个人高喊:“把反动分子们押上台来!”
于是,民兵们就会一拥而上,把他们押到台上去。
但是,这一回不同。他们低头等了好久,没有民兵来拖他们。他们稍稍抬起头来,看到几个民兵把一个高贵者拖到人群前面,让他跪在了水田里。
他们暗暗舒了一口长气。
这样的批斗会开过几次之后,刘痒痒和丁君的胆子大了起来,他俩甚至在会场上讲起了悄悄话。
刘痒痒说:“看来是真的了,‘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丁君说:“让城里人跪在我们这些作田人面前,这是我们桃花源里几千年没有过的事。”
刘痒痒说:“王书记是我们桃花源人的拯救者。”
丁君说:“是唦,王书记就是我们桃花源人的活菩萨。”
刘痒痒转过脸去问宋春:“你说呢,宋春,没有王书记,你宋春能有翻身的这一天?”
宋春弯着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他没有搭理刘痒痒。
起初开这样的现场会,让桃花源人揭发、检举高贵者时,桃花源人不太习惯。桃花源人虽然也有说人坏话的时候,但那都只是在背后,私下里,悄悄地讲,见了面还是笑嘻嘻地、客客气气地打招呼。比方说,有许多人暗地里痛恨丁兵,背地里骂丁兵:“这狗日的坏事做多了,难怪生个儿子是傻卵。”可是,转过脸来,见了丁兵,大家仍旧会满脸堆笑地同他打招呼:“丁连长,吃了饭啵?”
如今的现场会却要求每个卑贱者,当着大家的面,去检举揭发他负责监管的高贵者,这让桃花源人抹不开面子。再说了,这些高贵者那么远跑到桃花源里来,帮桃花源人插秧,桃花源人实在不忍心揭发他们。
看到桃花源人都不出声,刘秘书开始启发大家:“桃花源的社员同志们,今天是我们扬眉吐气的日子,你们看看眼前的这些可恶的高贵者,以前,他们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看不起劳动人民,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现在,他们满身是泥,斯文扫地,狼狈不堪。这一变化是谁带来的?是我们的王落桃书记。王书记要求我们桃花源人勇敢地站出来,剥下这些高贵者的画皮,戳穿他们的黑心肠,把他们批倒批臭,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大家不要有什么顾虑,有王书记给你们撑腰,你们怕什么?”
刘秘书的启发没有收到什么效果,桃花源人仍然一动不动。
刘秘书只好又宣布了一条措施:“凡是站出来揭发的社员,每个人记二十个工分。”
刘秘书的话音一落,人群里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不过,议论过后,还是没有人愿意站出来。
刘秘书扶了扶眼镜,额上沁出了密密的汗珠,看来,由他主持的这场大会将要临着无法收场的结局。
就在这时,丁兵把枪栓一拉,突然大喊道:“你们这群狗日的,真是当奴才当惯了。王书记给你们作主,让你们剥高贵者的画皮,你们一个个都当缩头乌龟。你们这样做,对得起王书记吗?对得起刘秘书吗?从现在起,老子开始点名,老子点到谁,谁就要揭发。谁不肯揭发,老子就让谁进学习班,关黑屋!”
丁兵的话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恐慌。
刘痒痒悄悄地对丁君说:“刘秘书刚刚不是讲我们桃花源人翻了身,作了主人吗?怎么一下子又要把我们关进学习班?”
丁君说:“你还是赶紧想想怎么揭发吧,不然,等你从学习班回来的时候,你的头发会比丁忍还少。”
丁兵首先点了丁君的名:“丁道士,王书记把你当知心朋友,为了表示对王书记的忠心,你来开第一炮。”
丁君只好硬着头皮揭发道:“我认领的高贵者都是老师。有一天晚上,一个老师跟我闲聊时说:‘中学课文《桃花源记》里记载:晋朝的时候,桃花源里来了客人,桃花源人杀鸡、做饭、摆酒招待他。一千多年过去了,今天的桃花源人不要说摆酒杀鸡招待客人,恐怕连一碗白米饭都招待不起。为什么会这样?我猜想,晋朝时,桃花源里大概搞的是单干,今天的桃花源里搞的是人民公社。’......”
听着丁忍的揭发,桃花源人都很安静,只有刘秘书连连拍手,大声赞叹:“丁忍揭发得好,这个老师反三面红旗。把他揪出来!”
民兵们把那个老师拖了出来,勒令他跪在队伍前列。
丁君开了头,得到了二十个工分的奖励。接下来,检举揭发就变得顺利多了,桃花源人谁也不想白白丢掉二十个工分,纷纷加入了检举揭发的行列。其中,丁红的揭发甚至引起了桃花源人的持久讨论。
丁红揭发说:“我认领的一个高贵者发牢骚说:在城里,我们是臭老九。到了桃花源,我们成了奴隶,桃花源人成了奴隶主,每个奴隶主拥有三名奴隶......”
人群里响起了一阵哄笑,桃花源人议论纷纷。
刘痒痒笑道:“奴隶主,这个称呼好,比卑贱者好听多了。我刘痒痒下放到桃花源这么多年,总算过了一回奴隶主的瘾。”
李兰花说:“想不到我还有这么好的命,竟然可以当上女奴隶主。”
罗肤说:“我们桃花源人当了几千年的奴隶,这一回托王书记的福,才当了几天奴隶主,你们这些高贵者就眼红了?不满了?你们不满,可以反抗唦,盗跖,庄蹻,不就造反了吗?”
桃花源人虽然大都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大家都知道奴隶和奴隶主是怎么回事。无休无止的政治学习,没日没夜的开大会,读报纸,听广播,念文件,桃花源人即便是抽着旱烟,或是納着鞋底,或是哄着孩子,或是打着瞌睡,甚至耳朵里塞着棉花,他们也听明白了:
奴隶社会有奴隶阶级和奴隶主阶级。
有阶级的社会,必然存在着阶级压迫和阶级剥削。
所以,孔老二要杀害少正卯。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所以,盗跖、庄蹻要造反……
只不过,以前,桃花源人觉得奴隶和奴隶主离他们实在太遥远,与他们不相干。他们知道的最久远的年代就是秦朝。
奴隶社会离今天有多远?
据刘痒痒说:“很远,比秦朝还久远。”
于是,桃花源人一阵叹惋:“那么久远的事,跟我们有个卵相干。”
但是这一回不同了。这一回,他们亲耳听见从武陵县城来的读书人,竟然把把他们叫做奴隶主,他们觉得很新鲜,他们认为奴隶主和奴隶这个称呼比卑贱者和高贵者好,奴隶主和奴隶这个称呼是上了书的,是上了报纸、广播、文件的,显得正规,叫起来也顺口,听起来也舒服,他们很快接受了这个称呼,并且马上活学活用起来。
丁一臣说:“书上说,奴隶是奴隶主的私有财产,只可惜我分到的三个奴隶都是站着屙尿的,能看不能用,要是分给我三个女奴隶就好了。”
刘痒痒说:“是唦。要是男的认领女奴隶,女的认领男奴隶,那该多好!我们这些奴隶主白天也舒服,夜里也舒服。”
罗肤说:“是唦。男奴隶主也舒服,女奴隶主也舒服;男奴隶也舒服,女奴隶也舒服。”
会场上响起了一片笑声。
只有一个人的揭发引起了桃花源人的愤怒,那就是满婶的揭发。
满婶揭发说:“我手下有一个奴隶叫张老师,她昨天跟我说:‘我今天来了例假,你能不能让我休假一天?’……”
会场上安静下来。桃花源人一脸茫然,他们听不懂那个叫张老师的奴隶所说的话:例假?什么是例假?
满婶说:“老娘虽说是个文盲,但是,报纸、广播、文件、大会上讲的那些词语,老娘都可以听懂。老娘还当选过‘用主席哲学思想指导养猪’积极分子呢。现在,从武陵县城来了个女奴隶,她胆敢跟我这个奴隶主说什么‘例假’,第一次把老娘难住了。你们说说,这个女奴隶是不是仗着自己有学问,跑到桃花源里摆格来了?”
李兰花先是咬着嘴角一阵偷笑,继而怒火满腔地高喊:“是唦,既然是到桃花源里来接受改造,为什么不讲桃花源话?”
高德英说:“她这个臭老九,不就会念几句‘人之初’吗?竟敢到王书记蹲点的地方来显摆来了。”
刘秘书问:“这个奴隶站在哪里唦?把她揪出来!”
满婶顺手一指,民兵们拥上前去,把那个张老师拖了出来,勒令她在队伍前跪下来。
大家这才看清,这个张老师个子娇小,皮肤白皙,穿着一件白衣服。她跪在水田里瑟瑟发抖,好像一只惊恐的小白兔。
李兰花说:“看她这个样子,大概一辈子都生活在坛子里,没经过风雨,没晒过太阳,确实应该把她从坛子里拎出来,好好改造改造。”
罗肤指着张老师问:“你为什么不说水寨话?你为什么抵制王书记的‘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
丁君跨到水田里,指着张老师的鼻子喝问:“是谁指使你到桃花源来摆格的?”
张老师一脸无辜地分辨道:“我没有摆格。我是来向桃花源人学习的。”
丁君问:“那你为什么故意用城里的酸词来刁难你的奴隶主?”
张老师说:“我没有故意用酸词来刁难她。”
丁君问:“那你说的‘例假’是什么意思?”
张老师涨红了脸,没有出声。
桃花源人纷纷高举拳头,朝她怒吼:“你快说!什么是‘例假’?!”
张老师哆哆嗦嗦地说:“例假就是……就是……”
看她那为难的样子,刘痒痒忍不住帮她解释道:“用桃花源人的话来说,来例假就是女人来月水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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