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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曾德顺

桃花源记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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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 23:01: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2)

刘秘书启发桃花源人:“以前,你们分过地主的田,分过地主的浮财。现在,你们就把眼前的这群高贵者当作地主的牛,每个人上来牵走三头。”
队屋场上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丁一臣问:“男人可以牵走沙牛吗?”
刘秘书说:“不行,男人只能牵走牯牛。”
李兰花问:“女人可以牵走牯牛吗?”
刘秘书说:“不行。女人只能牵走沙牛。”
刘痒痒问:“为什么男人不能牵走沙牛?”
刘秘书说:“王书记把这些高贵者分配给你们,是让你们监督他们好好改造。在哪里改造?是在田里改造,不是在床上改造。”
队屋场上响起一阵哄笑。
李兰花问:“要让他们改造多久呢?”
刘秘书说:“王书记说,如果他们改造得好,忙完春插就让他们回去;如果改造得不好,就让他们一直在桃花源里改造,直到改造好了才能回去。”
刘痒痒问:“怎样才算是改造好了呢?”
刘秘书说:“王书记说了,改造好的标准有三个:一是看他们在田里插秧插得如何,二是看他们是否践行了‘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的精神,三是看他们的监管者的评价如何。”
刘痒痒问:“我手下的三个高贵者有没有改造好,是由我说了算。是这意思吗?”
刘秘书说:“可以这么理解。我希望桃花源人能对你们手下的高贵者做出一个客观的评价。”
听了刘秘书的话,高贵者们一个个脸上满是惊恐。只在刘痒痒和李兰花脸上挂着微笑。
每个桃花源人都分到了三个高贵者。他们第一次体会到了作为卑贱者的好处。卑贱者不用下田插秧,只需站在田埂上,对着田里的高贵者指手划脚。
卑贱者觉得自己比牛工师傅强多了。牛工师傅使牛时,必须和牛一起在田里劳作;牛工师傅一次只能使一头牛,而他们现在可以同时驱使三头牛。
卑贱者觉得高贵者连牛都不如。牛累了一天,可以到桃花潭里轻轻松松洗个澡,然后到牛栏里去吃草。高贵者累了一天之后,还不能休息,必须在桐油灯下向卑贱者汇报思想,谈谈这一天插秧之后有何心得体会。
而且,高贵者到底改造得如何,何时回去,还得由卑贱者说了算,这就相当于卑贱者牢牢抓住了高贵者的牛鼻绳。
桃花源人一时仿佛活在梦中:这是真的吗?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种好事?什么是翻身当家做主人?这才是真正的翻身当家做主人啊。
桃花源人喜欢上了卑贱者这个称号。丁红逢人就说:“我堂客老是说我没卵用,在桃花源这么多年,连个牛工师傅都没混上。想不到王书记一来,我一下子成了卑贱者,可以驱使三头高贵者了。”
丁红现在和丁一臣成了好朋友。丁兵的禾场上每天晚上都放同一部电影,那就是《刘三姐》。丁红和丁一臣坐在一起看电影,两人一边看,一边议论。
丁一臣问:“这段时间,为什么老放《刘三姐》?”
丁红说:“这是王书记特意安排的,就是为了教训读书人。你看看桃花源里的这些高贵者,差不多都是读书人出身。”
丁一臣说:“读书人就是蠢唦。你看《刘三姐》里面的那几个读书人,连牛走后还是牛走前都搞不懂!在我们桃花源,连细佬那个傻卵都知道。”
丁红说:“应该让《刘三姐》里的那几个读书人,也到桃花源里插秧,改造改造。”
丁红和丁一臣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在田埂上截住一个高贵者,然后突然问高贵者三个问题。
丁红问:“大米是从哪里来的?”
被问的高贵者莫名其妙地望着丁红。
丁一臣在一旁笑道:“这个谁不知道?大米是从麻袋里倒出来的唦。”
丁红又问:“韭菜和麦苗有什么区别?”
丁一臣在一旁笑道:“这个谁不知道?韭菜和麦苗长得一模一样唦。”
丁红又问:“犁田的时候,是牛走前头还是人走前头?”
丁一臣在一旁笑道:“这个谁不知道?当然是人走前头唦。”
丁红和丁一臣上演的这一唱一和,很快被许多桃花源人模仿,他们只要遇到一个高贵者,就可以拦住他,向他提出这三个问题。看到高贵者莫名其妙的样子,桃花源人就会笑道:“还是王书记讲得对唦,高贵者就是蠢唦,卑贱者就是聪明唦。”

卑贱者刘痒痒和李兰花站在田埂上,监督着正在田里插秧的六个高贵者。这六个高贵者都是来自武陵县汉剧团的,其中有一对还是夫妻。刘痒痒忍不住问那对夫妻:“你们为什么要反对王书记发动的全县学水寨运动?现在知道严重后果了吧?”
那位丈夫回答:“我们并没有反对全县学水寨运动,是我得罪了我们汉剧团的团长。”
刘痒痒问:“你因为什么事得罪了团长?”
那位丈夫回答:“我给团长提了条意见,团长就说我发表了反党言论,是向党发起疯狂进攻。”
刘痒痒问:“你给团长提了什么意见?”
那位丈夫说:“我让团长适当注意一下生活作风问题。”
刘痒痒叹了口气,说:“我是桃花源中人,听不懂你的话:什么是生活作风问题?”
那位丈夫想了一下,说:“生活作风问题就是......一个男人同别人的堂客睡在了一起。”
刘痒痒和李兰花互相看了一眼,刘痒痒显得有些不满地说:“那不就是骚牯牛到处乱搭脚吗?什么鸡巴作风问题!”又问:“就因为你提出了这条意见,你就成了右派?”
那位丈夫点了点头。
刘痒痒和李兰花皆叹惋,说:“当领导的搞个把女人,算个卵大的事呀?你为什么要多嘴多舌?你真是活该当右派!”又问:“就因为你当了右派,你们两公婆就到桃花源里来插秧了?”
那位丈夫说:“我们两公婆不是来插秧的,是来劳动改造的。”
刘痒痒问:“改造什么?”
那位丈夫说:“改造思想。”
刘痒痒问:“改造什么思想?”
那位丈夫说:“改造资产阶级旧思想。”
刘痒痒不解:“如果插秧也算改造的话,我们桃花源人插秧插了几千年了,我们岂不是改造了几千年了?”
泪水从李兰花干枯的眼窝里涌了出来,她想起了十多年前,同样的一问一答,发生在刘痒痒和桃花源人之间。

卑贱者丁忍和别的桃花源人不同,他亲自下田,和他手下的三个高贵者一起弯腰在田里插秧。同陌生人在一起,丁忍的话反而多了起来。他手下的高贵者中,有一个是武陵县医院的李副院长。丁忍问李副院长:“你是当领导的,怎么也要反对王书记的全县学水寨运动?”
李副院长高声喊道:“王书记搞的全县学水寨运动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唦!你就是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反对王书记啊!”
丁忍问:“那你为什么被赶到桃花源来插秧了?”
李副院长说:“那是因为我得罪了我们医院的陈书记。”
丁忍问:“你怎么得罪陈书记了?你偷看他堂客洗澡了?”
李副院长说:“这几年,我们常德地区钩端螺旋体病泛滥,上级要求我们医院成立钩端螺旋体病防治小组,并且要求由懂业务的副院长挂帅。于是,由我担任了防治小组组长。防治小组成立那天,我们几个业务骨干开了一个小会。因为会议规模小,我就没有请陈书记到会讲话。陈书记因此很不高兴。于是,我只好再次召开了一次全院防治动员大会,正式请陈书记到会讲话。没想到陈书记在讲到钩端螺旋体病时,讲错了许多地方,医生们在台下偷笑。这一回,又把陈书记得罪了,陈书记说我故意请他在全院大会上讲钩端螺旋体病,是存心让他丢人现眼......”
丁忍直起腰来,对李副院长说:“你站起来,你看看我,你看我和你有什么不同?”
李副院长站起身,茫然地望着丁忍。
丁忍问:“你看出来没有?我和你有什么不同?”
李副院长从头到脚把丁忍打量了一遍,摇了摇头,说:“我看不出我和你有什么不同。”
旁边的一位高贵者提醒他:“李副院长,你跟他当然不同唦:你是高贵者,他是卑贱者,他是你的主子,你是他的奴隶。”
李副院长尴尬地笑了笑,然后用沾满淤泥的手打了自己一耳光,说:“我真是罪该万死!我真是太蠢!”
丁忍又问:“你再看看,我和你还有什么不同?”
脸上沾满淤泥的李副院长吓得瞪大了眼睛;旁边的另外两位高贵者也愣住了,他们实在看不出丁忍和李副院长还有什么不同。
丁忍拍拍自己的光头,对李副院长说:“当年搞合作化时,我就在学习班接受了改造,把头发都改造光了。如今,你比我大二十岁,你的头发还这样又黑又密,你要不在桃花源好好接受改造,这世上还有天理吗?等你改造好了,你们医院的陈书记就不敢跟你过不去了。”
李副院长问:“我要怎样做,才能改造好?”
丁忍朝李副院长使了个眼色,然后,他独自走到田埂上去。李副院长犹豫了一阵,也爬上了田埂,来到丁忍身边。丁忍朝四面打量了一番,然后,小声告诉李副院长:“今天晚上,你准备一小瓶肥皂水。明天到田里插秧的时候,你趁别人不注意,偷偷把肥皂水喝下,然后假装昏倒在水田里,口吐白沫。我把你扶起来,问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你就大声说:‘为了贯彻王书记的指示,我就是累死在田里,也不愿回去休息!’我会把你昏倒的事向刘秘书汇报。你再找个机会向王书记汇报思想。你跟王书记汇报时,要尽量把话题往全县学水寨运动上引,说你们医院的陈书记贯彻全县学水寨运动倒是很积极,只是和医院的几个年轻女护士关系有些不清不白。而且,陈书记有时还喜欢讲怪话。王书记肯定会问陈书记讲了什么怪话。这时候,你不要马上告诉他,要等他问急了,你才假装很不情愿地告诉他:陈书记有一回在酒席上开玩笑说:‘我一把年纪了,一个堂客还不够用。王书记正年轻,正是用女人的大好时候,他却不娶堂客。你们说说看,这是什么原因?王书记的身体,会不会有点毛病?’......”
听了丁忍的话,李副院长先是目瞪口呆了好半天,然后又低头想了好半天,最后才对丁忍说:“你说的办法倒是个办法。只是,我要是按你说的去做,会不会太卑鄙了一点?”
丁忍脑门上的皱纹全挤在了一起:“什么?卑鄙?我是桃花源人,听不懂你的话,你告诉我:什么叫卑鄙?”
李副院长捏了捏手里的秧苗,说:“我的意思是:你这个办法是不是太下流了一点?”
丁忍还是没听懂:“什么?下流?下流是什么意思?”
李副院长又换了一个词:“我的意思是:你这个办法是不是有点下作?”
“下作?”这一回,丁忍听懂了,他憋不住,笑了,说:“我是卑贱者,卑贱者只能想出下作的办法。你是高贵者,你一定能想出对付陈书记的高贵办法。”
李副院长不做声了,他低头陷入了沉思。
过了好久,他忽然笑了,豁然开朗。他凑近丁忍,小声问道:“我们医院的陈书记欺压我多年,从来没有一个人肯帮我。你这个桃花源里的人为什么要帮我?”
丁忍摸摸自己的光头,万分认真地说道:“我看你是个医生,我帮你,是想让你帮我:看你能不能让我这光头重新长出头发。”
李副院长盯住丁忍看了好半天,然后一声长叹:“桃花源里有高人啊。还是王书记英明,他让我们这些可恶的高贵者到桃花源接受改造,的确很有必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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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 23:03: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3)

卑贱者丁一臣和丁君站在田埂上,监管着在水田里插秧的六名高贵者。这六名高贵者都武陵县城的中学老师。
丁君这几天屁股上长痔疮,他在田埂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烦躁不安地听着丁一臣大声训斥水田里的老师:“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可恶!为什么可恶?因为你们身上的毛太多,手臂上,腿上,脚上,到处都是毛。毛多了,毛病就多。什么毛病?用纸揩屁股就是一个坏毛病。我只读了小学一年级,我爹就不让我继续读书了。为什么?因为小学二年级开学不久,老师就叫我们买练习本。什么是练习本?就是纸唦。我爹说:家里连买盐的钱都没有,哪里有钱买纸?读书有个卵用,还不如回家放牛。我就回家放牛了。我为什么回家放牛?就是因为没钱买纸唦。你们这些可恶的读书人,竟然用纸揩屁股!这不等于是用鸡蛋糊我的眼睛吗?造孽啊。”
到了夜晚,六位高贵者开始向卑贱者丁一臣汇报思想,谈插秧的心得体会。老师们汇报说:“通过今天的劳动,我们深深认识到:我们这些高贵者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就连每一个毛孔都流着脓水和各种胺脏的东西,我们和桃花源人的差距很大。王书记的全县学水寨运动是亘古未有的伟大运动,它让我们了解到桃花源人的思想是多么纯洁,桃花源人的灵魂是多么高尚,桃花源人的品德是多么的无私,他们怀有一颗赤子之心,丝毫没有受到封建剥削思想和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他们都是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有道德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利于人民的人......”
刚开始听这些汇报时,丁一臣有些飘飘然,觉得自己这个卑贱者确实了不起。后来听得多了,丁一臣觉得有些枯躁,他终于忍不住打断老师们滔滔不绝的汇报说:“有烟吗?”
老师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相互望了一眼。
丁一臣问:“王书记抽的那种过滤嘴香烟,你们有没有?”
老师们说:“我们怎么能跟王书记比?王书记抽的那种过滤香烟,是特供香烟,商店里没有出售的。”
丁一臣显得很失望,叹气说:“灵魂高尚有个卵用。”
老师们把自己口袋里的烟掏出来,送到丁一臣面前:“沅水牌纸烟可以吗?”
丁一臣脸上又放光了:“沅水牌纸烟也好呀,公社的伍书记也是抽这种烟呢。”
于是卑贱者和高贵者一起吞云吐雾起来,丁一臣一边抽烟一边感叹:“你们抽的是两毛钱一包的沅水香烟,我丁一臣平日里抽的是南瓜叶子,看来还是王书记说得对:你们城里人是高贵者,我们桃花源人是卑贱者。”
第二天晚上,六位高贵者们开始向丁君汇报思想了。老师们滔滔不绝地说道:“我们这些高贵们用纸揩屁股,真是太卑鄙了!我们的屁股即使擦得再干净,我们的灵魂也是丑陋胺脏的,脏得流脓水,又腥又臭。桃花源人虽然用竹片、稻草、土块、木片揩屁股,他们的屁股也要比我们的灵魂干净得多......”
丁君忍不住打断高贵者们的汇报,他问:“有纸吗?”
六个高贵者互相望了一眼,一时没反应过来。丁君说:“我屁眼里长痔疮,流脓水,用竹片揩不干净,能借你们的纸用一用吗?”
六个高贵者纷纷从他们带来的背包里拿出纸来献给丁君,丁君接过纸团,独自跑到茅厕忙活了一阵。等他再次回到六个高贵者身边时,他感到自己的屁股舒服了许多。
高贵者又纷纷向他献上沅水牌香烟。丁君一边抽着烟,一边感叹道:“什么鸡巴高贵者卑贱者!不管是谁的屁眼,它都只认一个道理:你用竹片揩它,它就疼,你用纸揩它,它就舒服。”

桃花分到的高贵者是来自武陵县城的三位女教师。
桃花从小就敬佩老师,桃花源小学的陶慕源老师就很了不起,他能解答桃花提出的任何疑惑。现在,这三位女教师竟然要在她的监管下插秧,这让桃花感到不可思议。桃花没有像桃花源里的其他卑贱者那样站在田埂上指手划脚,她下到田里,同她的三位高贵者一起插秧。那三位女老师受宠若惊地对桃花说:“您只要站在田埂上指导我们就行了,哪能让您亲自下田插秧呢?”
桃花心里暗自好笑:我天生就是插秧的人,你们让我站在田埂指手划脚,那不等于是让水牛坐轿子吗?
桃花一边插秧,一边偷偷观察这三个女教师,她觉得她们插秧的样子既可笑又可怜。在桃花做起来极其平常简单的事,在她们做起来却是那么艰难。比方说提脚后退,这对桃花来说就像眨眼一样毫不费力,可她们的脚就像长在田里了一样,她们需要像拔萝卜一样分别把自己的两只脚从淤泥里拔出来。
又比方说弯腰,桃花从来不会觉得弯腰是一件难受的事,她可以连续插完几垄秧而不需要直起身子来舒口气。在桃花源里,人们赞扬一个女人插秧厉害,最高的称赞是:“这个女人没长腰。”
桃花和罗肤、高德英三个人都是插秧高手,她们都被称为“没长腰”的女人。既然“没长腰”,何来的腰疼?所以,桃花插秧从来不会觉得腰疼。
可眼前这三个老师显然不属于“没长腰”的女人,她们弯腰插秧没有多久,就哼哼唧唧地直喊腰疼,但她们不好意思直起腰来休息,因为她们的监督者桃花,就在她们身边唰唰地插秧呢。为了缓减腰疼,她们想到的一个办法,就是将端秧的左手的肘拐靠在左膝盖上,但是,时间久了,左肘拐把左膝盖磨红了,左膝盖就会火辣辣地疼。
三个教师中,有一个叫刘湘香,挺着个大肚子,快要生孩子了。有一回,她的左肘拐靠在左膝盖时打滑,她身子猛地向前一倾,一下扑倒在水田里。桃花和其他两位老师手忙脚乱地把刘湘香扶起来。刘湘香望着自己浑身的泥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既不敢哭,也不敢抱怨。
桃花忍不住问刘湘香:“你们学校怎么会把你这个孕妇也赶到这里来插秧?”
刘湘香没好气地说:“我是破坏‘全县学水寨’运动的坏分子唦,需要改造唦。”
桃花让其他两位老师扶着刘湘香回家去换一身干净衣服,三个老师感激地看了桃花一眼,转身往田埂上走去。
看着三个人狼狈的样子,桃花既可怜她们,又为自己感到庆幸:幸亏她当年听从了父亲的话。幸亏她只是断断续续读了几年小学。不然,她可能也成了“可恶的高贵者”了,也需要接受改造了。
最早来桃花源里接受改造的是刘痒痒和李兰花,接着便是长沙知青陶慕源,现在又来了武陵县城的女老师。刘痒痒和李兰花回忆起刚来桃花源接受改造的日子时,总会说:“好像脱了层皮。”她问过陶知青,陶知青回忆起刚来桃花源的日子时,也说:“好像脱了层皮。”看来,武陵县城的这几个老师,现在也正处于“脱皮”的阶段。
为什么读书人就需要改造,需要“脱皮”呢?桃花读完小学以后,陶慕源老师曾到桃花家里来劝桃花继续读初中。可是父亲不同意。父亲说:“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书读多了,思想重。”那么,读书人经过改造,经过“脱皮”,他们的思想是不是就会被磨掉一层又一层呢?桃花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桃花觉得自己很幸福。她从小就生长在桃花源里,她不需要改造,不需要脱皮。或许,她的皮早就脱过了,她记得自己九岁就开始插秧了。刚开始弯腰插秧时,她的腰也会疼,有时插完一天秧,她的腰疼得直不起来。晚上回到家里,父亲就会拿出两根银针,在她的腰上扎来扎去,她的腰很快就轻松了,不疼了。后来她长大了,她感觉自己的腰就像葛藤一样,无论弯得多厉害,无论弯多久,也都不会疼了。
第一天插完秧之后,三个老师回到桃花家里,瘫坐在干稻草上,直喊腰疼。桃花找出父亲的银针,给她们三个人依次扎过针,三人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她们感激地对桃花说:“桃花,你真神,真没想到能遇上你这样的好中医。”
桃花干脆把银针带到了田间。当老师插秧久了,腰开始疼时,桃花就在田埂上给她们扎针。三个老师与桃花的关系很快变得亲密起来。晚上回到家里,三个老师和桃花有聊不完的知心话。从刘湘香嘴里,桃花第一次听到了有关“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的许多新鲜事。
刘湘香说,自从王书记在全县发动“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以后,武陵县一中的全校师生,经常要到汉寿县太子庙公社水寨生产队的王落桃旧居去参观,亲耳聆听王落桃的母亲用纯正的水寨话讲述王落桃的成长经历。
王落桃的母亲手握拳头,慷慨激昂地说:

我们落桃呀,从小就敢于造反。小时候,他给地主放牛。这个地主啊,你们都晓得唦,他是个蛇蝎心肠,他自己吃白米饭,让我们家落桃吃野菜糠团。落桃吃了糠团,屙屎屙不出,只好用芦苇杆去屁眼里掏。芦苇杆折断了一根又一根,大粪还是掏不出来,落桃只好用手去掏,掏出的大粪又干又硬,可以直接当柴禾烧。
落桃虽然吃不饱,可他放牛尽心尽责,他对地主恨得牙痒痒,可他跟牛没有仇。他每天把牛赶到河滩边,让牛吃得饱饱的。他一边看着牛吃草,一边想:要是人也像牛一样,光是吃草就能活得好好的,那该多好啊。
不过,当他把牛赶回家时,他就不这样想了。每次他把牛赶回家,地主都会端着一碗白米饭,一边吃,一边来到牛的身边。地主拍拍牛肚子,然后骂我们落桃:你这狗日的穷鬼,让你放了一天牛,牛的肚子还这么瘪,你这样的人也配吃饭?连吃糠都不配!
这时,我们家落桃就想:为什么我们穷人吃不上白米饭?那是因为白米饭全部都被财主剥削走了唦。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们家落桃和村里的伙伴们想了一个办法,他们砍来一根竹子,把它劈开,把里面的竹节全部剔掉,再把两块竹板合起来,做成一根竹管。他们趁地主熟睡之后,在地主粮仓的砖墙下掏了一个小孔,然后再把竹管斜插了进去,粮仓里的稻谷就顺着竹管簌簌流到了砖墙外。
我们家落桃每天都从竹管外端接两裤袋稻谷到河滩上去,在那里,他和小伙伴们用石块做成了一个臼窝,再把稻谷倒进去,把稻壳舂掉。这样,他们就能吃上白米饭了。
我们家落桃最喜欢吟诗,现在,请全体师生跟我一起来吟诗好不好唦?好?那现在我们就开始一起吟诗:

人世难逢开口笑,
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
郊原血......

为了深入开展“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武陵县的中小学教材进行了全面改革。改革后的中学语文课本里,增加了好几篇王落桃的讲话,初一语文课本的第一篇课文,就是王落桃在武陵县干部大会上的讲话,标题是《全党动员,群策群力,为把“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引向深入而努力奋斗》。
王落桃认为,历史课本存在重大缺陷,那就是厚古薄今,只写死人,不写活人。王落桃认为,历史课本不但要讲古代的斗争史,还要讲当代的斗争。这是因为,今天发生的事,到了明天就成了历史。根据王落桃的要求,改革后的历史课本,从盗跖,庄蹻,陈胜,吴广如何造反,写到刘邦、朱元璋如何夺权,从洪秀全、李自成如何发农民起义,写到王落桃如何带领湘江风雷造反派组织的成员们冲锋陷阵......历史课本是这样描写王落桃的:

湘江风雷汉寿县造反区的首领王落桃一马当先,他率领战友们,冒着枪林弹雨,向工农联盟的据点——汉寿县龙阳镇发起猛攻。他们冲到龙阳城下,王落桃举起手中的土铳,向战友们高喊:“同志们,为了解放全人类,今天,我们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撞开城门!战友们,让我们吟起诗来,向着工农联盟的城门撞去吧!”
于是,王落桃和战友们异口同声地吟诵道:
            
五帝三皇神圣事,
             骗了无涯过客。
             有多少风流人物?
             盗跖庄蹻流誉后,
             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歌未竟,
             东方白。

工农联盟的守军被王落桃他们豪迈的吟诵破了胆,顿时溃不民军,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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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 23:04: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4)

王落桃还认为,学校这个舆论阵地应该由贫下中农来占领,学校的一切权力归于贫下中农,贫下中农管校就是好,就是好。武陵县一中的一切事情都是由水寨生产队的王大伯来拍板的,这位王大伯就是王落桃的伯父。
这位王大伯最看不惯的事就是师生们用纸揩屁股,他在全校师生大会上怒气冲冲地骂道:“你们这些知识分了就是臭讲究唦。在我们水寨,家家户户都用废弃的芦苇杆揩屁股。好的芦苇杆我们舍不得用它们来揩屁股,好的芦苇杆我们把它们卖到造纸厂去造纸。造纸干什么?造纸用来写字唦。可你们现在用纸来揩屁股,这不是丧尽天良吗?”
王大伯让社员们从水寨运来了芦苇杆,他把芦苇杆堆在厕所门口,每个师生进厕所之前,都要领几根芦苇杆,如果有人违抗,他就会大骂:“反修防修应该从哪里抓起?就应该从屁股抓起!一个人是从哪里开始变修的?就是从屁眼开始变修的!”
他还在校园里开了两垄地,一垄地种上韭菜,另一垄地种上小麦,他命令师生们经常到他的地里参观。他对参观的师生们说:“请大家睁大眼睛,仔细看看韭菜和麦苗有什么不同,再也不能让社员们笑话我们知识分子分不清韭菜和麦苗了!”
当然,王大伯在武陵县一中的一个主要任务,就是监督全校师生讲水寨话。对于老师,他要求尤其严格。他经常猫着腰,鬼鬼崇崇地溜到教室的后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偷地听上好一阵。如果上课的老师讲水寨话不标准,他就会冲到教室的前门,一脚把门踹开,然后朝着讲台上的老师怒吼道:“你这狗日的臭老九,你刚才讲的是什么鸡巴水寨话唦?”
全班学生轰堂大笑。
水寨话讲不标准的老师要办培训班,由王大伯给他们上课。
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物理老师,他是长沙人,讲了一辈子长沙话,他学水寨话很困难。王大伯见他怎么也学不会,就在培训班上骂他:“哪怕是一头猪,跟我学了这么久的水寨话,也应该会讲水寨话了。”
这位物理老师一时想不开,在家里上吊自杀,幸好被他女儿发现了,把他解救了下来。
这位物理老师的自杀,引发了老师们的议论。老师们背着王大伯偷偷发泄他们的不满:
“唉,眼看就要退休了,却突然发现自己不会说话了。”
“朱元璋有没有要求他的臣民都讲究凤阳话?康熙皇帝有没有要求他的臣民都讲满洲话?”
“这个王麻子,真是太不像话了。他一个县委书记,凭什么要求我们武陵县的百姓讲他汉寿县的水寨话?”
有人告密了,这些议论传到了王大伯的耳朵里,又通过王大伯,传到了王落桃的耳朵里。很快,这些发表反动言论的老师们被打成了“破坏农业学大寨”的反党集团,统统被发配到汉寿县西洞庭湖农场劳动改造去了。


刘湘香说完了全县学水寨运动的故事之后,大家不免一阵叹惋。其他两个女老师说:“还是不要说城里的事了,说起来气死人。桃花,还是请你说说桃花源的故事吧。我们的语文课本里就有一篇课文,叫《桃花源记》。你给我们讲讲桃花源里新鲜事吧。”
桃花说:“桃花源生产队也就二十多户人家,社员们天天除了出工就是开会,能有什么新鲜事呢?如果你们真想听,我给你们讲一讲另一个桃花源,一个夜郎国的桃花源。这是我爹讲给我听的。”
三个女教师兴奋地叫道:“好唦,你就给我们讲一讲夜郎国的桃花源唦。”
于是,桃花说——


不知哪朝哪年,有一个打渔人,驾着一条小船,沿着小溪前行,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忽然遇到了一片桃林,溪水两岸几百步以内,中间没有别的树木,只有桃树。桃花开得鲜艳,地上的春草也很娇嫩,春草上落满了桃花的花瓣。
渔人感到惊讶又高兴,他又向前不停划船,想划到那片桃林的尽头。
桃林在溪水发源的地方消失了。渔人在溪水发源的地方看到了一座山,山边有个小洞,洞里隐隐约约好像有光亮。渔人就把船停在溪边,自己从船上下来,走进小洞口里。起初,洞口很狭窄,只能容一个人通过。渔人又向前走了几十步,穿过小洞,眼前一下子变得开阔敞亮了。只见土地平坦宽阔,房屋整整齐齐,原野上到处布满了池塘,还有桑树、竹林等等。田间小路交错相通,村落间能相互听到鸡鸣狗叫的声音。
村里面,来来往往的行人,耕种劳作的人,男男女女的衣着装束完全跟桃花源外面的世界一样,老人和小孩都是高高兴兴的神情。
桃花源里的人一看见渔人,大为惊讶,问渔人是从哪里来的。他们还把渔人请到家里,摆酒杀鸡做饭款待他。村里人听说来了这么一个客人,都来打听消息。村里人告诉渔人,说他们的祖先为了躲避秦时的战乱,率领妻子儿女和同乡人,来到了这个与外界隔绝的地方,不再出去了。他们向渔人打听外面世界的事,渔人一一告诉他们,他们听了,不免一阵叹惋。
渔人在桃花源里住了几天,他发现这个地方没有鱼肆,哪家想吃鱼了,就拿网到塘里捕。这里也没有鸡肆,自家养的鸡自家吃。这里也没有酒肆,自家酿酒自家喝。他想,要在这个地方发财,恐怕是不可能的。不过,他又想:这个地方有饭吃,有衣穿,将来我老了,没力气打鱼了,全家搬到这里来,开垦一块荒地,在这里养老,也还不错。
有一天,渔人看到一群鸟儿从远处的山上飞出来,黑压压地掠过天空。渔人就问桃花源人:“这是什么鸟?”
桃花源人告诉他:“这是金丝燕。那座山上有个燕子洞,这些金丝燕就在那个山洞里做窝。”
渔人听了很兴奋,说:“那个燕子洞里一定有很多燕窝啰?”
桃花源人说:“燕子洞是有很多白色的燕窝,不过,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渔人说:“白燕窝是贡品啊,你们为什么不去把它们采来?”
桃花源人问:“采来干什么?”
渔人说:“可以采来吃呀,吃了燕窝可以延年益寿,长命百岁。”
桃花源人答:“我们这里人人都活一百多岁。”
渔人说:“也可以采来,卖出去赚钱呀。”
桃花源人问:“钱是什么东西?”
渔人笑了。他不想跟桃花源人多解释什么,他想:这会不会是老天赐给我的一个机会呢?如果能采到燕窝,再拿到外面的市场去卖钱,一定会比天天打鱼强多了。
他决定去燕子洞一探究竟。他想,只要他采到燕窝,拿到桃花源外面的世界卖了钱,桃花源人慢慢就会明白钱是什么了。他要带动桃花源人都去采燕窝,让桃花源人都发大财。
得知渔人要去燕子洞,桃花源人都来劝阻,说是洞很深,在里面很容易迷路。渔人还是执意要去,桃花源人于是送给渔人十个桐油火把,并且告诉他:“等你点燃第五个火把的时候,你就该往回走了。”
渔人谢过桃花源人,背着火把上路了。他走在山路上,山沟里的杜鹃花开得正旺,红艳艳的,风里满是花香。溪水弯弯曲曲,一路跟着他流个不停。不久,就看见前面的半崖上有一个小洞,他爬进了洞里。
刚进洞时,洞里并不暗,阳光可以躲进洞内。洞内钟乳石一根连着一根,水滴声好像琴声。让他感到万分惊喜的是,洞壁上到处都是乳白色的燕窝。这些燕窝的位置并不高,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采到。金丝燕“吱吱吱”的叫声好像一阵阵凉风,让他觉得特别清爽。
进洞五十米以后,光线开始暗下来,到了一百米时,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他点燃了火把,继续往里走,每走几步,就用石片在洞壁上刻下记号,防止迷路。洞里的燕窝越来越多了,高处有,低处也有。洞里的结构也越来越复杂了,洞中有洞,层层相通,大洞里套着无数个小洞,洞洞相连。洞里有时狭小得挪动一下身子都不易,有时又开阔得一片田野。最让渔人留连的还是金丝燕和燕窝。无论他走到哪里,他的周围总有一群燕子在飞舞,洞壁上总有他永远也采不完的燕窝。
他走得很慢,每走几步,总不忘刻下记号。可是他忘记了桃花源人的劝告,在他点燃第五支火把的时候,他没有往回走。他继续往前走,他心里想的是:“我要把桃花源人都带进燕子洞来采燕窝,让他们一个个都靠卖燕窝发大财。”
十支火把燃尽了,他困在燕子洞里了。
困在燕子洞里的第一个五年,渔人一门心思想的都是如何走出燕子洞。刚开始,他在黑暗中东一头西一头地瞎闯,后来,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洞中的黑暗,可他怎么也找不到刻在洞壁上的印记。
困在燕子洞的第二个五年,渔人绝望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四处寻找燕子洞的出口了。饿了,他就采下燕窝泡水吃,渴了,他就捧起溪水来喝。剩下的时间,他不是睡觉,就是跪在地上祷告:“老天啊,我不想发财了,也不敢妄想回到桃花源了,你就托个梦,给我指点迷津吧,还让我回到我老家那个穷渔村吧,我照旧老老实实地在溪流上打渔为生。”
可是,他的祷告没有应验,老天没有托梦给他,他无法回到他那个穷渔村了。
困在燕子洞的第三个五年,渔人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他想:“真是奇怪。第一次进桃花源的时候,我随心所欲,漫不经心,结果,自然而然就到了桃花源。第二次,当我想重返桃花源的时候,时时留心,处处标记,结果费尽心计,十多年了,还是回不去。这是怎么回事呢?”
困在燕子洞的第四个五年,渔人开始嘲笑自己:“我原来还打算出去以后,带领桃花源人一起富贵呢。可现在,桃花源人都过着快活自在的日子,而我呢,却只能像一棵桃树一样在这里慢慢干枯。”
困在燕子洞的第五个五年,渔人接受了在燕子洞里的生活,他想:“既然我再也无法出去,那我就把自己当作一只从桃花源飞进燕子洞的燕子吧。”
于是,燕子洞里从此多了一只特别的燕子。
渔人在燕子洞里与燕子生活了一年又一年。
有一次,有一只受伤的乳燕跌落到了渔人身上。渔人对这只小燕子十分怜惜,他用嘴给她清理伤口,抓小虫子喂她,抱她到溪边喝水,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孙女一样照顾她。他的“小孙女”不久就养好了伤,但她始终没有离开他,总是偎在他的身边,在他耳边吱吱吱地叫着,好像在跟他说话。渔人也一次又一次告诉她:“我听懂你的话了,我的小孙女。”
有一天,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渔人的“小孙女”从他的怀里飞出来,飞到离他几步远的洞壁上,回过头来,朝他吱吱地叫个不停。渔人跟了过去,“小孙女”又飞走了,飞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又停下了,朝他吱吱地叫不停。渔人又跟了过去,“小孙女”又飞走了,飞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又停了下来,朝他发出吱吱的召唤......
渔人不记得自己跟着“小孙女”走了多远,走多久,他只知道他最后来到了一条溪流边。
他的“小孙女”往溪流的上游飞去,不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渔人有些迷茫,他犹豫了一阵,最终决定还是朝小溪的上游走去。走着走着,他隐约感觉到眼前的景物逐渐熟悉起来,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他来到一片桃树林,溪水两岸几百步以内,中间没有别的树木,全是桃树,桃花开得鲜艳,地上的春草也很娇嫩,春草上落满了桃花的花瓣,渔人感到惊讶又高兴,他又向前走,想走到那片桃林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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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 23:05: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5)


不久,渔人就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在溪边发现了一条渔船。渔船已经破烂得快要散架了,但渔人看它还是觉得眼熟,它就像当年渔人留下的那条渔船。
渔人朝四面张望,他看到不远处有一位白发老人在溪上打渔,就大声跟白发老人打听:“老人家,这里是什么地方?”
白发老人说:“这里叫烂船洲。”
“是谁把船丢在这里了?”
白发老人划船过来,仔细打量了渔人一番,然后说:“说起这条船,它可有些年头了。据村里的祖辈说,有一年,有个外来人在这溪水上打鱼,结果遇上了仙人,这个渔人被仙人带走了,成了仙,他留下的这条渔船也成了仙物。你看,几百年了,这条船从不被洪水冲走,一直在这里等它的主人回来。”
听了这话,渔人的泪水涌了出来,他问白发老人:“今是何世?”
白发老人摇了摇头。他问渔人:“老人家,你从哪里来?”
渔人抹了一把眼泪,摇了摇头。
白发老人又问渔人:“老人家,你要到哪里去?”
渔人又抹了一把泪水,摇了摇头。
一群燕子从天空飞过,渔人抬头向天空望去,嘴里喃喃念道:“小孙女,你把我救出来干什么?现在,我该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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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7 08:39: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奴隶和奴隶主


根据王落桃的指示,每隔几天,桃花源里就要召开一次“灭高贵者威风,长桃花源人志气”的现场会。在大会上,每个高贵者都站在水田里,每个卑贱者都站在田埂上,让卑贱者对高贵者形成居高临下之势。会议的主要内容就是让每位卑贱者检举、揭发他负责监管的高贵者。
丁兵领着民兵围成一圈,如果哪位高贵者被揭发出有偷奸耍滑的行为,或是发表过反动言论,民兵们就会拥上前去,把这位高贵者从人群中拖出来,强令他跪倒在水田里。
接着,高德英便会领头高呼口号,会场上响起一阵口号声:
“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臭老九不老实,就要让他斯文扫地!”
“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
“谁敢反对王书记,全民共讨之!”
由于经过预先多次演练,口号声做到了异口同声,挥舞的拳头也做到了整齐划一,吓得鸟雀们惊飞四散。几百人的怒吼声甚至穿过了桃花洞,传到隔壁的杏花湾生产队去了。
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们,一听到桃花洞里传来的口号声,他们就会欣喜地说:“你们听听,‘灭高贵者威风,长桃花源人志气’现场会又开始了。王麻子的威风传到我们这里来了。”
每次召开现场会,刘痒痒、丁君、宋春三个人总是不约而同地站在了一起。对于这种批斗现场会,他们经历得太多了。以前,只要上级来人到桃花源蹲点,就会把他们三人揪到台上批斗。所以,起初召开这样的现场会时,他们三个人都会不自觉地弯腰,低头,双手下垂,两眼望着自己的脚尖。当耳边传来振耳欲聋的口号声时,三个人都禁不住一阵瑟瑟发抖。因为按照惯例,喊过口号之后 ,就会有一个人高喊:“把反动分子们押上台来!”
于是,民兵们就会一拥而上,把他们押到台上去。
但是,这一回不同。他们低头等了好久,没有民兵来拖他们。他们稍稍抬起头来,看到几个民兵把一个高贵者拖到人群前面,让他跪在了水田里。
他们暗暗舒了一口长气。
这样的批斗会开过几次之后,刘痒痒和丁君的胆子大了起来,他俩甚至在会场上讲起了悄悄话。
刘痒痒说:“看来是真的了,‘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丁君说:“让城里人跪在我们这些作田人面前,这是我们桃花源里几千年没有过的事。”
刘痒痒说:“王书记是我们桃花源人的拯救者。”
丁君说:“是唦,王书记就是我们桃花源人的活菩萨。”
刘痒痒转过脸去问宋春:“你说呢,宋春,没有王书记,你宋春能有翻身的这一天?”
宋春弯着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他没有搭理刘痒痒。

起初开这样的现场会,让桃花源人揭发、检举高贵者时,桃花源人不太习惯。桃花源人虽然也有说人坏话的时候,但那都只是在背后,私下里,悄悄地讲,见了面还是笑嘻嘻地、客客气气地打招呼。比方说,有许多人暗地里痛恨丁兵,背地里骂丁兵:“这狗日的坏事做多了,难怪生个儿子是傻卵。”可是,转过脸来,见了丁兵,大家仍旧会满脸堆笑地同他打招呼:“丁连长,吃了饭啵?”
如今的现场会却要求每个卑贱者,当着大家的面,去检举揭发他负责监管的高贵者,这让桃花源人抹不开面子。再说了,这些高贵者那么远跑到桃花源里来,帮桃花源人插秧,桃花源人实在不忍心揭发他们。
看到桃花源人都不出声,刘秘书开始启发大家:“桃花源的社员同志们,今天是我们扬眉吐气的日子,你们看看眼前的这些可恶的高贵者,以前,他们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看不起劳动人民,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现在,他们满身是泥,斯文扫地,狼狈不堪。这一变化是谁带来的?是我们的王落桃书记。王书记要求我们桃花源人勇敢地站出来,剥下这些高贵者的画皮,戳穿他们的黑心肠,把他们批倒批臭,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大家不要有什么顾虑,有王书记给你们撑腰,你们怕什么?”
刘秘书的启发没有收到什么效果,桃花源人仍然一动不动。
刘秘书只好又宣布了一条措施:“凡是站出来揭发的社员,每个人记二十个工分。”
刘秘书的话音一落,人群里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不过,议论过后,还是没有人愿意站出来。
刘秘书扶了扶眼镜,额上沁出了密密的汗珠,看来,由他主持的这场大会将要临着无法收场的结局。
就在这时,丁兵把枪栓一拉,突然大喊道:“你们这群狗日的,真是当奴才当惯了。王书记给你们作主,让你们剥高贵者的画皮,你们一个个都当缩头乌龟。你们这样做,对得起王书记吗?对得起刘秘书吗?从现在起,老子开始点名,老子点到谁,谁就要揭发。谁不肯揭发,老子就让谁进学习班,关黑屋!”
丁兵的话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恐慌。
刘痒痒悄悄地对丁君说:“刘秘书刚刚不是讲我们桃花源人翻了身,作了主人吗?怎么一下子又要把我们关进学习班?”
丁君说:“你还是赶紧想想怎么揭发吧,不然,等你从学习班回来的时候,你的头发会比丁忍还少。”
丁兵首先点了丁君的名:“丁道士,王书记把你当知心朋友,为了表示对王书记的忠心,你来开第一炮。”
丁君只好硬着头皮揭发道:“我认领的高贵者都是老师。有一天晚上,一个老师跟我闲聊时说:‘中学课文《桃花源记》里记载:晋朝的时候,桃花源里来了客人,桃花源人杀鸡、做饭、摆酒招待他。一千多年过去了,今天的桃花源人不要说摆酒杀鸡招待客人,恐怕连一碗白米饭都招待不起。为什么会这样?我猜想,晋朝时,桃花源里大概搞的是单干,今天的桃花源里搞的是人民公社。’......”
听着丁忍的揭发,桃花源人都很安静,只有刘秘书连连拍手,大声赞叹:“丁忍揭发得好,这个老师反三面红旗。把他揪出来!”
民兵们把那个老师拖了出来,勒令他跪在队伍前列。
丁君开了头,得到了二十个工分的奖励。接下来,检举揭发就变得顺利多了,桃花源人谁也不想白白丢掉二十个工分,纷纷加入了检举揭发的行列。其中,丁红的揭发甚至引起了桃花源人的持久讨论。
丁红揭发说:“我认领的一个高贵者发牢骚说:在城里,我们是臭老九。到了桃花源,我们成了奴隶,桃花源人成了奴隶主,每个奴隶主拥有三名奴隶......”
人群里响起了一阵哄笑,桃花源人议论纷纷。
刘痒痒笑道:“奴隶主,这个称呼好,比卑贱者好听多了。我刘痒痒下放到桃花源这么多年,总算过了一回奴隶主的瘾。”
李兰花说:“想不到我还有这么好的命,竟然可以当上女奴隶主。”
罗肤说:“我们桃花源人当了几千年的奴隶,这一回托王书记的福,才当了几天奴隶主,你们这些高贵者就眼红了?不满了?你们不满,可以反抗唦,盗跖,庄蹻,不就造反了吗?”
桃花源人虽然大都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大家都知道奴隶和奴隶主是怎么回事。无休无止的政治学习,没日没夜的开大会,读报纸,听广播,念文件,桃花源人即便是抽着旱烟,或是納着鞋底,或是哄着孩子,或是打着瞌睡,甚至耳朵里塞着棉花,他们也听明白了:
奴隶社会有奴隶阶级和奴隶主阶级。
有阶级的社会,必然存在着阶级压迫和阶级剥削。
所以,孔老二要杀害少正卯。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所以,盗跖、庄蹻要造反……
只不过,以前,桃花源人觉得奴隶和奴隶主离他们实在太遥远,与他们不相干。他们知道的最久远的年代就是秦朝。
奴隶社会离今天有多远?
据刘痒痒说:“很远,比秦朝还久远。”
于是,桃花源人一阵叹惋:“那么久远的事,跟我们有个卵相干。”
但是这一回不同了。这一回,他们亲耳听见从武陵县城来的读书人,竟然把把他们叫做奴隶主,他们觉得很新鲜,他们认为奴隶主和奴隶这个称呼比卑贱者和高贵者好,奴隶主和奴隶这个称呼是上了书的,是上了报纸、广播、文件的,显得正规,叫起来也顺口,听起来也舒服,他们很快接受了这个称呼,并且马上活学活用起来。
丁一臣说:“书上说,奴隶是奴隶主的私有财产,只可惜我分到的三个奴隶都是站着屙尿的,能看不能用,要是分给我三个女奴隶就好了。”
刘痒痒说:“是唦。要是男的认领女奴隶,女的认领男奴隶,那该多好!我们这些奴隶主白天也舒服,夜里也舒服。”
罗肤说:“是唦。男奴隶主也舒服,女奴隶主也舒服;男奴隶也舒服,女奴隶也舒服。”
会场上响起了一片笑声。
只有一个人的揭发引起了桃花源人的愤怒,那就是满婶的揭发。
满婶揭发说:“我手下有一个奴隶叫张老师,她昨天跟我说:‘我今天来了例假,你能不能让我休假一天?’……”
会场上安静下来。桃花源人一脸茫然,他们听不懂那个叫张老师的奴隶所说的话:例假?什么是例假?
满婶说:“老娘虽说是个文盲,但是,报纸、广播、文件、大会上讲的那些词语,老娘都可以听懂。老娘还当选过‘用主席哲学思想指导养猪’积极分子呢。现在,从武陵县城来了个女奴隶,她胆敢跟我这个奴隶主说什么‘例假’,第一次把老娘难住了。你们说说,这个女奴隶是不是仗着自己有学问,跑到桃花源里摆格来了?”
李兰花先是咬着嘴角一阵偷笑,继而怒火满腔地高喊:“是唦,既然是到桃花源里来接受改造,为什么不讲桃花源话?”
高德英说:“她这个臭老九,不就会念几句‘人之初’吗?竟敢到王书记蹲点的地方来显摆来了。”
刘秘书问:“这个奴隶站在哪里唦?把她揪出来!”
满婶顺手一指,民兵们拥上前去,把那个张老师拖了出来,勒令她在队伍前跪下来。
大家这才看清,这个张老师个子娇小,皮肤白皙,穿着一件白衣服。她跪在水田里瑟瑟发抖,好像一只惊恐的小白兔。
李兰花说:“看她这个样子,大概一辈子都生活在坛子里,没经过风雨,没晒过太阳,确实应该把她从坛子里拎出来,好好改造改造。”
罗肤指着张老师问:“你为什么不说水寨话?你为什么抵制王书记的‘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
丁君跨到水田里,指着张老师的鼻子喝问:“是谁指使你到桃花源来摆格的?”
张老师一脸无辜地分辨道:“我没有摆格。我是来向桃花源人学习的。”
丁君问:“那你为什么故意用城里的酸词来刁难你的奴隶主?”
张老师说:“我没有故意用酸词来刁难她。”
丁君问:“那你说的‘例假’是什么意思?”
张老师涨红了脸,没有出声。
桃花源人纷纷高举拳头,朝她怒吼:“你快说!什么是‘例假’?!”
张老师哆哆嗦嗦地说:“例假就是……就是……”
看她那为难的样子,刘痒痒忍不住帮她解释道:“用桃花源人的话来说,来例假就是女人来月水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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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7 08:40: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2)

人群里响起一阵惊愕声。
接着便是一阵安静。
过了好一阵,才听见高德英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来月水了就不用下田了?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我在娘家当铁姑娘队长的时候,有一年发大水,我带领姐妹们在齐腰深的水田里抢收早稻,我身子周围忽然冒出血水。姐妹们都问我是不是来月水了,我不敢承认,只是说:‘来什么月水?是我的脚让一块瓷片划破了!’”
满婶接着说:“我娘是在田里出生的。她在田里劳作了一辈子。她死的那天,还在田里插秧。天快黑的时候,她跟我说:‘插完这垄秧,我就回家,我头有点晕’。一垄秧插完了,她退到田埂边,直起腰来,叹了口气说:‘唉,这垄秧插完了,总算可以上岸了。’说完这句话,她扑通一声倒在田里,死了。死了也没有上岸。”
丁牛说:“我两岁时就在田里爬,四岁时捡稻穗,五岁开始割稻,八岁开始插秧。我现在快六十岁了,还天天在田里滚来滚去。唉,桃花源里的作田人,哪里有休息的时候?”

桃花发现,自从王落桃指示召开“灭高贵者威风,长桃花源人志气”现场会以后,高德英变得兴奋起来,她对桃花说:“桃花,看来以前我误会王书记了。王书记不愧是诗人,他想的点子就是与众不同。他把这些高贵者赶到桃花源来插秧,既能让这些人得到改造,又能帮我们完成春插任务,这不是戴斗笠晒毛巾,一举两得吗?”
第一次召开现场会时,刘秘书明确表示:“根据王书记的指示,现场会由高德英领呼口号。”
刘秘书的这一宣布,让桃花源人都很意外,让高德英很感动。
以前,桃花源里召开大会,一般都是由罗肤领呼口号的。罗肤领呼口号时,她只顾自己高呼,不管别人如何响应。高德英与罗肤不同,她不但自己声嘶力竭地领呼口号,她还监督着别人,要求别人跟她一样用尽全力。
开完第一次现场会后,高德英把桃花拉到一边,小声地批评她:“桃花,你喊口号怎么像蚊子哼哼一样,没有一点干劲?你举拳头也是有气无力的,要都像你这样,现场会怎么能开出气势来?”
让高德英伤心的是,她只领呼了两场现场会口号,就把嗓子喊哑了。她悄悄跑到桃花家里,想让夜郎婆上山为她挖些草药,让她润润嗓子。她声音唦哑,焦躁不安地对桃花说:“这可怎么办唦?王书记这么信任我,亲自指定由我领呼口号,我的嗓子怎么不争气唦?”
到了第三次开现场会时,高德英的嗓子还没好,可她使劲全力,满脸憋得通红地干吼。刘秘书朝她摆了摆手,让罗肤替代了她。
散会的时候,丁君嘀咕道:“高德英的嗓子是什么嗓子?好像鸭公被掐住了脖子。”
刘痒痒接过话头说道:“是唦,还是罗肤的声音好听。罗肤一呼口号,田里的白鹭都飞过来了。”
听了男人们的议论,罗肤望了高德英一眼,伸长了脖子,故意憋住喉咙大声咳嗽了两声,双脚把田埂跺得咚咚响。

桃花对喊口号不感兴趣,对由谁领呼口号也不关心。桃花关心的是插秧。她指着田里的秧苗,十分痛心地对高德英说:“你看看这些高贵者人插的秧,横不成行竖不成列,乱七八糟,桃花源里的牛也比他们插得好。”
高德英心不在焉地说:“好歹能赶在立夏之前把秧插完。”
桃花说:“你看这蔸秧,比白菜还粗,你再看那蔸秧,比豆芽还细,这样的秧苗,将来产量肯定不高。”
高德英满不在乎地说:“产量低点也不用担心,凭王书记的面子,我们少交点公粮就是了。”
桃花愕然地望着高德英,她发现高德英的心思已经不在秧苗上了,她同高德英也说不到一块了。
高德英在现场会上揭发检举她手下的奴隶们很积极。桃花却不愿意揭发她下手的三个老师。
刘秘书开导桃花说:“桃花呀,你手下的这三个人结成了反对王书记全县学水寨运动的顽固同盟,她们私底下一定发表了不少反动言论,希望你大胆揭发,显示你向党组织靠拢的决心。”
桃花不吭声。
丁兵在大会上宣布扣除桃花二十个工分。会后,丁兵问刘秘书:“要不要把桃花送进学习班?”
刘秘书说:“等我请示了王书记后再说。”
王书记一直没有明确表态。
高德英很着急。她找到桃花说:“桃花呀,刘秘书话里有话,你没听出来吗?”
桃花一脸茫然地望着高德英。
高德英的手指在桃花额头上点了一下:“什么叫向党组织靠拢?刘秘书这是在暗示你:王书记已经打算培养你入党啦。桃花,等你入了党,我们就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了唦。整个桃花源大队,只有我们两个女党员呢。我认为,王书记发起的‘灭高贵者威风,长桃花源人志气’这个运动嘿好。只不过,光有检举质揭发还不够,还应该有教育。桃花,你说对不对?”
桃花问:“如何教育?”
高德英犹豫了一下,说道:“罗肤上次到我家,劝我把架子猪献出来时,就告诉我说:王书记一直想参观我家墙上的奖状。王书记忙唦,一直没空唦。你说,能不能让这些高贵者到我家里去参观一下那些奖状?让他们看看桃花源里的党员是如何劳动的唦。”
桃花说:“这个,你要去跟刘秘书说。”
高德英说:“桃花,我自己去说,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刘秘书信得过你,还是麻烦你去跟刘秘书说一下。”
看着高德英恳求的眼神,桃花不忍心拒绝她。

刘秘书向王书记请示之后,王书记同意了桃花的建议,并且还表扬了桃花。刘秘书对高德英和桃花说:“桃花,王书记表扬你了,说你年纪不大,没想到你的政治觉悟这么高,都赶得上高德英了。的确,改造高贵者,除了劳动改造,还应该让他们向先进典型人物学习,使他们的灵魂还受到洗礼。王书记还指示:高贵者不但要参观高德英的奖状室,而且,现场会还应该在奖状室举行。”
高德英激动万分。她和丁红忙活了两个晚上,把自己的所有奖状都贴了出来,清理得干干净净。
高挽着裤脚,两腿沾满稀泥的高贵者,列队走进了高德英家的堂屋,灶屋,卧房,他们都很惊讶,一边参观,一边啧啧赞叹:“看,看,十多年前的奖状,还保存得这么鲜艳,就跟昨天颁发的一样。”
“真不愧为桃花源唯一的女党员!”
“铁姑娘就是这样炼成的啊。”
高德英自豪地为高贵者讲述一张张奖状的来历,她那嘶哑的嗓音为她的奖状增添了庄重的色彩,她的听众一个个神情肃穆。

第一次在高德英家里召开现场会的时候,罗肤拉住桃花,悄悄地问道:“王书记怎么知道高德英家里有这么多奖状?”
桃花说:“你上次劝高德英杀自家的架子猪时,你不是跟她说王书记一直都想参观她家的奖状吗?”
罗肤向上翻了翻白眼,吐了吐舌头,终于明白了。她轻轻地打了自己两个嘴巴。
开会的人一个接一个走进高德英家的禾场,高德英始终站在禾场边上,满脸期盼地向外眺望。
罗肤用肘拐碰了碰桃花,附在桃花耳边问:“你猜高德英在等谁?”
桃花一时没反应过来。
罗肤告诉桃花:“她在等王书记。”
可是,一直到现场会结束,王书记也没有来。

桃花始终不愿意检举揭发她手下的奴隶们,哪怕是一次又一次被扣二十个工分。她和刘湘香她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刘湘香挺着大肚子,桃花不让她弯腰在田里插秧,而是让她去秧田扯秧。桃花让刘湘香坐在竹凳上扯秧。
从刘湘香那丘田边路过的奴隶们,忍不住问她:“是谁让你坐在凳子上扯秧呀?”
刘湘香自豪地说:“是我的奴隶主桃花。”
路过的奴隶们无比羡慕地说:“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善良的奴隶主。只可惜我投错了胎,我那个奴隶主是铁石心肠。”
还有奴隶说:“我那个奴隶主把我当作牛马一样呵斥。只要我直起腰来舒口气,他就会指着另一丘田里的牛对我说:你什么时候看到那头牛直起腰来舒口气了?……”
在附近田里插秧的奴隶们,看见桃花经常给她的奴隶扎针,他们便哀求自己的奴隶主说:“我想过去让桃花也给我扎几针,行吗?我的腰痛得快断掉了。”
奴隶主眼一瞪,喝道:“呔!你们就是懒马懒驴屎尿多。腰疼是不是?你把腰伸过来,让老子给你抽上几竹鞭,立刻就不疼了。”

“善良的女奴隶主”桃花的名声,很快就在奴隶们中间悄悄传开了。每天收工之后,奴隶们都要抽空溜到桃花家里去,让桃花为他们扎上几针,缓解腰疼。夜郎婆也会点燃艾草,帮他们灸腰。
高德英感到很不安。她找到桃花说:“桃花,你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你让刘湘香坐在竹凳上扯秧,这不成了笑话吗?你去问问桃花源的老人:几千年来,桃花源里有坐着扯秧的吗”
桃花说:“刘湘香她跟别人不一样,她快要生孩子了。”
高德英不屑地呸了一声:“生孩子又怎么啦?我生丁一毛的时候,还在田里插秧呢,扑通一声,丁一毛就掉到水田里了。那一年,我还获得了好几张奖状呢。上次开现场会,我还特地把刘湘香拉到那些奖状面前,告诉她不能因为怀孩子了就搞特殊化,要做到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她当时很感动,表示要向我学习。现在好了,她在我家里受到的革命意志教育,被你的一只小竹凳冲得干干净净了。”
桃花说:“刘湘香跟你不一样。你是从小到大劳动惯了的,挺得住,刘湘香从小到大都是和书本在一起的。”
高德英说:“就是因为这个,王书记才让她到田里接受改造的。桃花呀,你就是同情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你这样下去,怎能入党呢?”
桃花不再出声。
高德英知道自己没有说服桃花。高德英把桃花的情况向刘秘书作了汇报。
没想到,刘秘书对高德英的担忧不以为然。刘秘书说:“刘湘香坐着扯秧,效率不是更高了嘛。”刘秘书又说:“桃花给城里人扎针,又用艾火熏他们的腰,就是要让他们脱胎换骨,变成一名合格的劳动者嘛。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改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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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7 08:41: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3)

一天晚上,收工的时候,罗肤把桃花叫住了,她小声地对桃花说:“桃花,我问你:你现在是什么阶级?”
桃花一时摸不着头脑。
罗肤十分严肃地告诉桃花:“你现在是奴隶主阶级。”
桃花吓了一跳。上次在现场会上,外来的高贵者说桃花源人成了奴隶主,会场上笑成一片,桃花以为那种说法不过是个玩笑。现在,桃花觉得问题严重了,她忍不住问罗肤:“那你呢,你现在是什么阶级?”
罗肤说:“我跟你一样,也是奴隶主阶级。”
桃花感到困惑:“照你这么说,我们现在不是成了压迫阶级,外来人成了被压迫阶级?”
罗肤说:“以前,我们桃花源人是被压迫阶级,现在来了王落桃这个拯救者,他拯救了我们桃花源人,我们这个被压迫阶级胜利了,我们成了奴隶主阶级了。”
桃花听得有些头晕,她一时无法理解罗肤的话。
罗肤又说:“桃花呀,你现在很危险呀,你的一些做法丧失了立场啊。奴隶主阶级和奴隶阶级是两个不共戴天的阶级,你身为奴隶主阶级,你怎么能给奴隶们扎针呢?”
桃花说:“城里人第一次下田插秧,腰疼得厉害。我给他们扎针,只是想让他们轻松点。”
罗肤说:“桃花呀,你真是糊涂呀。什么叫改造?改造就是痛苦,就是难受,就是蜕变,就是脱皮。轻轻松松,舒舒服服,那还叫改造吗?你问问刘痒痒,李兰花,他们在桃花源里改造了这么多年,脱了多少层皮?像你这样处处袒护你的奴隶,现场会上你不肯揭发她们,插秧的时候你又想法子让她们轻松,舒服,她们能脱一层皮吗?能改造好吗?王书记把她们赶到桃花源来的目的是什么?”
桃花不出声了。她的确没有想到这一层。
罗肤又附在桃花耳边警告道:“桃花,你要小心哟,你正在逐渐变成一个背叛者。”
背叛者。这是桃花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
罗肤解释说:“奴隶主阶级和奴隶阶级势不两立。可是你这个奴隶主却与奴隶们打成一片,你说说,你的做法会有什么后果?只会让别的奴隶们都欢迎你,喜欢你,从而更加痛恨他们自己的奴隶主。别的奴隶主又会怎么想?他们会不会觉得你背叛了他们,成为桃花源人的背叛者?”
在银色的的月光下,桃花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远远近近的茅舍,飘出一缕一缕白色的炊烟,偶尔会有几声狗吠,或 声牛犊的叫声,打破这田野的宁静。
望着眼前的一切,桃花忽然觉得一阵恍惚:这里难道不是她生活了十八年的桃花源吗?以前,这里的桃花源人和睦相处,怎么突然之间,这个地方冒出了奴隶主阶级和奴隶阶级?
难道,眨眼之间,这片田园退回到了奴隶社会?
桃花曾经听念文件的干部说过:旧社会,西藏人民受奴隶主的压迫和剥削,奴隶的性命还不如一只鸡。奴隶主建一栋屋,要四个活奴隶垫房基。奴隶要是冒犯了奴隶主,就要被奴隶主挖眼睛,砍手,割鼻子,砍脚。奴隶一顶帽子要戴七十二年,一件衣服要穿三代人。而一个奴隶主老婆头上戴的珍珠宝石价值高达四万八千多元……
据刘痒痒说,奴隶社会很久远,比秦朝还久远。那么,她到底是生活在今天的姜桃花,还是生活在几千年前的那个姜桃花?还是生活在西藏的姜桃花?
桃花不敢确定。她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臂,心想:“我是不是在做梦?”
她的手臂一阵钻心的疼。
她又想起了桃花源里那句骂人的话:
“你真是不知今是何世!”

桃花一回到家,母亲就把她拉到一边,悄声告诉她:“刘湘香刚才喊肚子疼,还见了红,估计今晚要生了,你快煮一锅红薯丝饭,让她吃饱了攒劲生崽。”
桃花赶紧烧火煮饭。红薯丝饭煮熟之后,桃花把饭端到堂屋里,从地铺上扶起刘湘香。刘湘香头发凌乱,她紧紧抓住桃花的手,桃花感觉到了她内心的不安。
等刘湘香吃完饭,桃花走进灶屋,看见母亲急匆匆地从桶里往锅里舀水,又把一只瓷碗放进锅里,然后盖上锅盖,烧火煮了起来。
桃花疑惑地问:“烧水煮碗干什么?”
母亲说:“等一下要用瓷碗。你现在把这桶热水提过去给刘老师洗头吧。按照桃花源的规矩,女人坐月子期间里是不能洗头发的。”
桃花一手提水,一手牵着刘湘香,来到禾场边,开始给刘湘香洗头发。月光下,不时有女人从禾场边走过,她们都会问一句:“桃花,你家的刘老师要生啦?”
桃花说:“是呢,今晚就要生呢。”
刘湘香听得越发紧张起来,她忍不住拉住桃花的手,说:“桃花,今晚你就是我的妈妈。”
桃花听了心中一颤,她安慰刘湘香说:“你放心,我娘是桃花源里的接生婆,你会平平安安把崽生下来的。”
洗完头,桃花把刘湘香接到自己的房里,让她在自己的床上躺了下来。母亲走了进来,把桃花拉到禾场上,小声责怪她:“桃花,你一个未出阁的妹子,你怎么能让她在你的床上生崽呢?”
桃花说:“你让她在地铺的稻草堆里生崽?她是一个人,又不是一条狗。”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刘湘香开始呻吟起来。桃花看见汗珠从刘湘香的头发里渗了出来,又沿着脸流到了枕头上。她的叫声越来越大,有些凄厉。桃花替刘湘香担心,胸口怦怦乱跳,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刘湘香两只手乱抓,身子就像刚刚网上来的一条鱼,就连垫在身下的被褥都被蹬得乱七八糟。桃花伸出手去,让刘湘香抓住自己的手。桃花第一次知道女人的手原来可以这样有力,刘湘香的指甲掐进她的肉里。
过了一会儿,婴儿的头发露出来了。可是不管刘湘香如何使劲,婴儿的头始终没有出来。看到刘湘香大汗淋漓,桃花也急得汗水刷刷往外冒。
母亲说:“看来,还是要用蛮办法。”说着,母亲跃上了床,她让刘湘香半蹲着身子面朝自己,她自己单膝跪着,双手叉腰,让刘湘香抱住自己的脖子,又让桃花也爬上床,从后面抱住刘湘香的腰。然后,母亲开始高喊起来:“屙哟屙,攒劲屙,攒劲屙。落雨啰,塌方啰,山上的石头滚下来啰。”
刘湘香好像得到了鼓舞,哇哇大叫着用力。桃花看见母亲被刘湘香的双手勒得圆瞪着双眼,腮帮子胀得鼓鼓的,拼命想支撑住。但随着刘湘香的一次又一次的发力,母亲终于支撑不住,被扳倒了,三个人在床上滚成一团。
看到这情景,桃花又想哭,又想笑。
折腾了老半天,婴儿还是生不出来,桃花有些害怕了,她对母亲说:“要不要用独轮车把她送到公社卫生院去?”
母亲却满不在乎地说:“堂客们生崽都是这样生的,怕什么。”
母亲想出了另外一个办法。她从厨房里拿来了一个大脚盆,放在床前的踏板边上,然后再把刘湘香扶到踏板上坐下,母亲从背后抱住刘湘香的腰,让桃花蹲在刘湘香的正面,扶住她的两条腿,然后,母亲又开始叫喊起来:“攒劲屙呀,攒劲屙,瓜熟啰,蒂落啰,树上的桃子掉下来啰,攒劲屙呀攒劲屙!”
刘湘香痛苦地大叫一声,突然,一股羊水涌了出来,接着,桃花就看见婴儿的头慢慢滑了出来。桃花又高兴又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母亲告诉她,用双手托住婴儿的头轻轻往外一拉,婴儿生下来了。
在婴儿的哇哇啼哭声,母亲让桃花去厨房去把锅里煮过的那只碗拿过来。母亲接过瓷碗,往地上一摔,然后再从地上捡起一块瓷片,切断了婴儿身上的脐带。接着,桃花看见母亲攥住露在刘湘香身子外的脐带的另一端,轻轻地往外拉,一个圆圆的胎盘滚了出来,落到了脚盆里。母亲吩咐桃花去把胎盘埋了。
桃花端着脚盆来到禾场上,她看到母亲已经提前在禾场边的桃树下挖好了一个坑,桃花把脚盆里的胎盘倒进了坑里,再推土把它埋上了。
这天晚上,桃花和刘湘香睡在了一起,孩子躺在刘湘香的怀里,像一团小肉球。刘湘香说:“桃花,你过来摸摸她的脚。”
桃花把手伸到婴儿的脚边,好像怕烫似的又缩了回来,说:“我的手粗,会扎疼她的。”
刘湘香说:“桃花,你给我的女儿取个名字吧。”
桃花说:“不行不行不行,我没读过多少书,哪里会给人取名字。”
刘湘香说:“你给我女儿取名,我女儿一辈子都会有福气的,你就随便给她取个名字。”
桃花架不住刘湘香一再央求,说:“她是在桃花源里出生的,就叫桃桃吧。”
当天晚上,桃花梦见自己生孩子了。当时,她的男人彭春牛就陪在她的身边。彭春牛紧紧攥着她的手,笑嘻嘻地说:“桃花,别害怕,有我在你身边,你就放心地生吧。你要实在生不出,我就替你生,我就替你疼。”
桃花听了直想笑,一点也不觉得疼。她的母亲抱住她,高声喊道:“攒劲啊呀攒劲啊,瓜熟啰,蒂落啰,树上的桃子掉下来啰。攒劲啊呀攒劲啊……”母亲的歌声让桃花仿佛回到了婴儿时代,她小时候,母亲抱着她把尿的时候,也常唱这首歌谣,桃花听着觉得自己很满足,很安全,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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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7 08:42: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4)

生完孩子的第二天,刘湘香就下田播秧了。桃花拦住她说:“我去帮你向刘秘书请个假吧,让你在家休息几天。”
刘湘香说:“请什么假,人家高德英把孩子都生在田里了,还照样插秧,我跟她比差远了。”
夜郎婆找出一个小摇篮,让桃花带上。刘湘香抱着桃桃,桃花背着摇篮,两个人向田野走去。
来到田边,桃花把摇篮放在田埂上,刘湘香把桃桃放进摇篮里,两个人开始下田埂插秧。
很奇怪,这一天插秧,桃花的心思有些恍惚。她的耳朵像兔子一样,警惕地竖起,时刻倾听着田埂上那只摇篮里的动静,她的眼角总是斜觑着摇篮,好像那里面睡着的是她自己的女儿。
有时,她会想:将来,我和彭春牛生了孩子,一定要早早带孩子下田插秧,从小把孩子的腰练出来,长大后,插秧就不会腰疼了。有时,她又会想:将来,桃桃长大了,会不会也要到桃花源里来改造呢?她插秧时会不会腰疼呢?
远处传来一声鸟叫,桃花就会对刘湘香喊:“快,快,桃桃在哭,你快去喂奶。”
一听这话,刘湘香就慌慌张张、扑通扑通地往田埂上跑。她爬上田埂,她发现女儿正安详地睡着,便又慢慢走下田来,嗔怪桃花说:“桃花,你刚才听到的,是你梦里的孩子在哭吧?”
听了这话,桃花的脸倏地红了,她想起自己在梦中生过一个女儿。不知道她的女儿现在要不要吃奶呢?
桃花原来没觉得刘湘香的奶子大,似乎是在生完孩子后的第二天,刘湘香的奶子突然长大了,大得像瓜架上的两个大冬瓜。弯腰插秧的时候,那两个大冬瓜一晃一晃的。桃花暗自替刘湘香揪心:她不嫌吊得疼吗?桃花就觉得自己的胸部一阵阵发胀,她觉得自己的两只奶子也好像在悄悄地疯长,它们好像两只冬瓜一样,吊得她生疼。
刘湘香上岸喂奶的时候,桃花也洗手上岸,站在一旁看刘湘香喂奶。刘湘香白衬衣襟前,总是显出两块褐色的奶斑,那里总有溢出来的奶渍。桃花低头看看自己的前襟,自己的蓝印花布前襟上干干净净的。
刘湘香喂奶之前,总是先让女儿桃桃吮吮桃花的手,她对女儿说:“桃桃,来,先吃一吃桃花姑姑的手,吃了桃花姑姑的手,将来有福气,将来会插秧,将来插秧不腰疼,将来接受改造不费力。”
桃花把食指伸出去,桃桃睁着无邪的眼睛望着她,张嘴把桃花的食指含在嘴里,然后闭上眼睛,使劲吮起来。一种奇异的感觉刹时传遍桃花全身,桃花觉得自己的乳头痒痒的,胀胀的,她感觉桃桃是在吮她的奶。
每当刘湘香抱着桃桃坐在田埂上喂奶的时候,从这条田埂上路过的男人忽然多了起来。刘湘香敞开衣襟,露出又大又白的奶子,让桃桃吃奶,脸上满是豪迈的神情。她一边喂奶,一边唱道:
桃桃乖,
桃桃好,
桃桃吃奶不哭闹,
桃桃从小要改造,
桃桃大了不长腰。

丁君从刘湘香身边走过,心想:“多像当年的李兰花呀.......”
丁红从刘湘香身边走过,心想:“多像当年的罗肤啊........”
丁一臣从刘湘香身边走过,他的脚好像有千斤重,挪不动步了。
他不敢朝刘湘香的怀里看,他站在那里抽了一袋旱烟。刘湘香身上散发出来的奶香让他沉醉。
事后,桃花源的男人围住了丁一臣问个不停。
丁红说:“狗日的一臣,你搞什么明堂?你有胆量走到她身边,为什么不敢看她的奶子?”
丁一臣说:“我怕它把我电晕了。”
丁红说:“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是奴隶主!一个女奴隶的奶子能把你电晕?”
丁一臣砸砸嘴说:“城里女人的奶子就是不同,有一股白米饭的香气,不像桃花源女人的奶子,尽是一股红薯味。”

在现场会上,刘湘香受到了刘秘书的高度赞扬。他说:“一个城里人,到桃花源里没多久,就能像桃花源人那样插秧,生孩子,喂奶。这充分说明,王书记的‘全县学水寨’运动是可以立竿见影的。”
刘秘书也表扬了桃花。他说:“刘湘香改造得这么神速,改造得这么彻底,是在谁的监督下取得的?是在桃花的监督下取得的。姜桃花就是践行‘全县学水寨’运动的榜样。”

那些在现场会上被检举揭发出来的奴隶们,晚上必须在秧田里扯秧,一直扯到半夜。桃花主动加入到他们的行列,她喜欢同这些奴隶们一起扯秧。在皎洁的月光下,秧田里人声喧哗,洗秧的人,把水拍得老高,哗哗的水花被月光映得银光闪闪,这种场面让桃花仿佛回到了往年春播时的吵闹时光:几个插秧组相互竞争,夜晚都在秧田扯秧。那时,她和罗肤成为一组,罗肤的男人丁忍赶天赶地为她们耖田,她们的田永远也插不完。高德英那个组因为没有牛工师傅,只好把长沙知青陶慕源请来,临时充当牛工师傅。那时候插秧真是过瘾,那时候的工分挣得踏踏实实……
这些被处罚的奴隶们都把桃花当成他们的奴隶主看待,他们一边扯秧,一边喊:“桃花,给我们唱夜郎古歌吧。”
桃花就唱夜郎古歌给他们听。
他们高喊:“桃花,给我们讲夜郎国的故事吧,讲夜郎国的奴隶们如何遭受奴隶主的欺压。”
桃花就给他们讲夜郎国的故事,讲夜郎国的奴隶如何遭受奴隶主的压迫。
听了桃花的故事,奴隶们猛然觉醒了,他们也开始控诉,他们控诉的不是夜郎国的奴隶主,而是桃花源的奴隶主。
一个奴隶控诉说——
我那个奴隶主叫王娇。听桃花源人说,王娇娇的儿子细佬是个傻卵,将来肯定讨不到堂客。这个王娇特别着急,担心自己将来当不上婆婆。现在,她叫我充当她的儿媳,让她提前过一过当婆婆的瘾。每天回到她家,她不仅让我喊她婆婆,还让我每晚跪着给她洗脚。我一边洗,她一边说:“现在,我在凳子上坐着,你在地上跪在。如果你想哪天也在凳子上坐着,你儿媳在地上跪着,你就得慢慢熬着。”

一个奴隶控诉说——

我那个奴隶主叫高德英。高德英家里奖状多,每晚我们给她汇报插秧的心得体会时,她都会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去去去,到奖品室看看去。”
我们就跑到奖品室去看一圈,然后回到她跟前,她就问:“你们刚才看到了什么?”
我们回答不上来,她就朝我们挥挥手说:“去去去,到奖品室看看去。”
我们只好又跑去奖品室看了一圈,然后再回到她跟前。她就问我们:“你们刚才看到了什么?”
我们回答说:“看到了奖状。”
她又问:“看到了什么奖状?”
我们回答说:“看到了你在春插战斗中获得的奖状。”
她又问:“是哪个部门颁发的奖状呀?”
我们回答说:“是武陵公社革委会颁发的奖状。”
她又问:“是哪年哪月哪日颁发的呀?”
我们回答不上来,她就朝我们挥挥手说:“去去去,去奖品室看看去。”
我们只好又跑到奖品室去看了一圈……
后来,我们总算是明白了:在我们的奴隶主高德英眼里,所谓改造,就是背诵她所获得的奖状,奖状上的每一个字都要不走样地背下来,包括年月日也不能错,谁背诵的奖状多,谁就算改造得好。

一个奴隶控诉说——

我那个奴隶主叫丁君。每天收工回家,我们跟他汇报心得体会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耐心听。他说:“汇报个卵。你们到桃花溪去给我捡点螺蛳、蚌壳回来吧,谁捡得多,谁就算改造得好。”
我们不敢得罪他,只好打着手电到桃花溪去捡螺蛳、小蚌。螺蛳、小蚌捡回来之后,他逐个检查我们的竹篓,满脸都是笑容,说:“你们三个人都改造得不错。”
接着,他又叹气道:“螺蛳、小蚌都是下酒的好东西,只可惜没有酒。”
说完,他看着我们三个人不出声。我们明白了:他这是要我们凑钱给他买酒。我们三个人给他凑够了酒钱,他让丁三臣飞奔到大队小卖部去买酒,让家里人把螺蛳和小蚌炒熟,然后,他把桌子摆在禾场上,命令我们三个人站在旁边,看着他一个人自斟自饮。
每喝一口,他就会无限满足地长叹一声:“皇帝轮流做,今日到我家。”
等到他脸色泛红的时候,他就突然问我们:“你们都是大知识分子,你们说说:今是何世?”
等到他眼珠通红的时候,他会用筷子指着我们喝问道:“你们为什么这么忠顺老实?你们当中难道就没有盗跖、庄蹻?你们为什么不造反?”……

一个奴隶控诉说——

我那个奴隶叫丁忍。每次我向他汇报心得体会时,他总是摇摇头,拍拍我的腿说:“你呀,没有说到点子上。”
有一回,我忍不住问他:“怎样才算说到点子上呢?”
他把我的灯芯绒长裤撸起来,指着我的腿问:“你知道你腿上为什么长这么多毛吗?”
我说:“是因为我劳动太少。”
他说:“不。是因为这条灯芯绒长裤。你要是像我一样天天系个围裙,你腿上的毛很快就会褪掉,这样,你很快就能改造好。”
后来,经人指点,我才知道原来他看上了我这条灯芯绒长裤。我只好把这条灯芯绒长裤送给了他……

一个奴隶控诉说——

我那个奴隶主总是变着法子向我要钱,要布票,要粮票,我现在都已经向亲戚们借了个遍,负债累累,要是在桃花源里这样长期改造下去,我这一辈子也还不清我在桃花源借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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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7 08:43: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5)


奴隶们的控诉让桃花很不安,她想:我们桃花源人在王书记的领导下翻了身,但是,我们是不是正在变成剥削阶级和压迫阶级?如果我们成了新的剥削阶级和压迫阶级,那么,被压迫阶级是不是要造反?我们桃花源人是不是又要被新的被压迫阶级推翻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就像桃花在电影里一次又一次看到的那样,桃花源里将会发生一场革命,一场血淋淋的革命,革命过后,桃花源里将会是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像电影里展现的那样到处人头落地呢?……
桃花不敢往下想了,桃花的心揪紧了,桃花只想过平平安安的生活,只想像祖祖辈辈的桃花源人那样插秧,割禾,嫁人,生孩子,平平淡淡地过完一辈子。
桃花感到很惶恐,她想找个人诉说,找谁呢?找高德英?高德英本身就是一个压迫者呀。找罗肤?罗肤的男人丁忍不也是一个压迫者吗?
最后,想来想去,桃花想到了彭春牛。
彭春牛跟忧心忡忡的桃花不同,彭春牛总是笑嘻嘻的。彭春牛曾对桃花说:“桃花,你总是愁眉不已,好像三座大山都压在了你一个人身上。”
天大的事,到了彭春牛那里,都会变得不值一提。桃花喜欢彭春牛这一点。
一想到彭春牛,桃花的心顿时温暖起来。自从她和母亲为刘湘香接生以后,她发现自己想彭春牛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她甚至还在梦中见到了他,这在以前是不曾有过的。
有一回,她梦见自己生孩子,生了半天,还是没有生下来,急得满头是汗,可彭春牛笑嘻嘻地对她说:“别着急,没有落不下来的雨,没有熟不了的桃子。”
桃花使劲生孩子,孩子还是没有生下来,这时,彭春牛就从背后抱住桃花的腰,像母亲那样高声唱了起来:
屙哟屙,攒劲屙,攒劲屙。落雨咯,塌方咯,山上的石头滚下来咯。
屙哟屙,攒劲屙,攒劲屙。瓜熟咯,蒂落咯,树上的桃子掉下来咯。
于是,桃花就攒劲屙,只听得扑通一声,孩子就滚下来……
桃花也醒过来了。

桃花乘着月色向彭春牛家走去。天上的月亮好大,桃花独自走在田埂上,她一眼望去,桃花源的田野上已经没有多少空白了,大部分水田都已经插上秧苗了。春插很快要结束了。
以前,桃花总是担心不能再立夏之前完成春插,现在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了。月光下的秧苗都很安静,桃花看着这些秧苗,心里觉得很亲切,这些秧苗好像就是她的孩子,这些孩子现在都在酣睡,但他们都在暗暗生长。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长高,就会扬花,就会结穗,长出金灿灿的稻谷。
桃花家里和彭春牛家里早已商定好了,今年秋收过后,等打下晚稻,分了新谷,就办喜事。到那时,桃花就要从桃花源生产队,嫁到杏花湾生产队去了,成为彭春牛的堂客了。一想到这些,桃花的心里就充满期待和甜蜜。
桃花走过田野,出了桃花洞,就走上山路了。桃花独自走在山路上,她想起了罗肤。说到走山路,她和罗肤走得最多。以前看电影时,她总是和罗肤共打一只手电,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在山路上。罗肤滔滔不绝地对电影发表评论,桃花常常只是静静地听。
罗肤把电影里的人物分为压迫者,被压迫者,拯救者。罗肤认为,被压迫者总是要反抗压迫者。不过,被压迫者反抗压迫者要想取得胜利,常常需要拯救者的帮助。第一次听这些观点,桃花不以为然,后来听得多了,桃花慢慢觉得罗肤的话有几分道理,再往后,桃花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用罗肤的观点来看这个世界了。
不过,罗肤已经很久没有和桃花一起走在山路上了,就是在桃花源里,两人的关系好像也不再像以前那么亲密无间了。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桃花和罗肤的关系疏远起来?桃花仔细想了想,对了,就是从王落桃到桃花源蹲点以后。
王落桃来了,桃花和罗肤就再也没有结伴到外面去看过电影了,因为隔三差五的,丁兵的禾场上就会放电影,她俩没必要到外面看电影了;
王落桃来了,生产队不搞分组插秧了,她俩不能在一起没日没夜地挣工分了;
王落桃来了,罗肤的所有心思都用在王落桃身上了,她好像已经顾不上桃花这个好朋友了。
罗肤说:王落桃是一个拯救者。
桃花想,罗肤的话也许是对的。只是,那些被王落桃赶到桃花源里来插秧的外来人,他们会觉得王落桃是拯救者吗?
王落桃的到来,也使得桃花不得不两次跑到杏花湾向彭春牛讨教。第一次,桃花向彭春牛请教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
今晚是第二次。今晚,桃花要向彭春牛请教压迫者和被压迫者。
在杏花湾生产队的田埂上,桃花遇上了彭春牛。彭春牛背着一把锄头,正在看水。他告诉桃花,当看水老倌,一个晚上可以挣十个工分呢。桃花听了,心中一阵喜悦:这就是自己的男人,一心想的还是挣工分。
桃花问:“你们生产队的春插已经完成了?”
彭春牛笑嘻嘻地说:“你们生产队的春插不是也快完成了吗?”
桃花的神情严肃起来,她说:“春插是快完成了,不过,我们桃花源的江山怕是很快就要改变颜色了。”
彭春牛也变得严肃起来。为了表示他对桃花的重视,他把锄头挖在田里,专心致志地望着桃花。
桃花说:“我们生产队的社员们,在王书记的领导下,刚刚翻了身,当上奴隶主,就开始腐化变质了。”
彭春牛抽抽鼻子说:“哟,头一次听说作田的人也会腐化变质的。”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说话不够庄重,于是,他也像桃花一样皱起眉头,严肃地说:“你说说看,桃花源人是如何腐化变质的?”
桃花说:“他们偷偷地向奴隶们要钱,要烟,要裤子,要卫生巾……”
彭春牛安慰桃花说:“城里人有钱,桃花源人穷,桃花源人现在不过就是借机揩点油。”
桃花说:“我们桃花源人现在成了奴隶主,成了压迫阶级。那些外来人成了被压迫阶级。报纸上说,被压迫阶级总是要反抗的,总是要推翻压迫阶级的。到那时,桃花源里就会发生革命,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彭春牛低头想了很久,他不知道该如何消除桃花心中的担忧。忽然,他蹲下身去,望着桃花。
桃花不解地问:“春牛,你这是干什么?”
春牛说:“桃花,你把我推翻。”
桃花问:“我如何把把你推翻?”
春牛说:“你上来推我一下。”
桃花轻轻推了春牛一下,春牛倒在了田埂上。他侧身躺着,左脸枕在泥土上。他望着桃花说:“桃花,你再推我一下,把我推翻。”
桃花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弯腰轻轻推了春牛一下。
春牛侧转身,右脸枕在泥土上,他望着桃花说:“你再推我一下,把我推翻。”
桃花又弯腰推了彭春牛一下。
春牛再次侧转身躺着,左脸枕着泥土。他望着桃花说:“你还能把我推翻吗?”
桃花摇了摇头。
春牛伸手在田埂上拍了两下,说:“我们作田的人,本身就是贴着泥土的,还怕别人把我们推翻吗?”
桃花说:“要是被压迫阶级起来造反,把我们桃花源人都杀了,那可怎么办?”
春牛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说:“把作田的人都杀了,谁来插秧割禾?”

辞别了彭春牛,桃花独自一人往回走。桃花觉得自己轻松了,不再担心桃花源人被推翻,被革命了。同时,桃花又觉得有些伤心。她长这么大,直到今天晚上,才第一次痛切地认识到:作田人是这样卑微和渺小。
今天晚上,彭春牛把脸贴在田埂上,然后告诉她:“作田的人还不如一只蚂蚁。”
彭春牛又说:“作田的人还不如一条蚯蚓。”
彭春牛又说:“作田的人还不如一条泥鳅。”
彭春牛又说:“作田的人还不如一条黄鳝。”
彭春牛又说:“作田的人还不如一只螺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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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8 09:12: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拯救者


桃花又回到桃花源里插秧了,在她的带领下,刘湘香她们三个老师插秧插得飞快,引来了众人赞叹的目光。
桃花又同外来的奴隶们一起乘着月色扯秧了。奴隶们仍然在桃花面前控诉着他们各自的奴隶主。
李兰花的奴隶控诉说:“每次我晚上起来解小手,我那个奴隶主都会要念叨:饮水思源啊,屙尿思桶,你们住在我家里,天天用我的尿桶。临走之前,你们总该给我买一担尿桶吧?”
丁君的奴隶控诉说:“我那个奴隶主的胃口越来越高了,以前,只要给他买散装白酒就行,现在,他要喝瓶装的常德大曲了。我这个月的工资全部给他都不够了。”
丁红的奴隶控诉说:“我那个奴隶主对我说:‘我堂客老说我当不上牛工师傅,现在你就是老子的牛,你给老子犁田,让老子过一回牛工师傅的瘾。’他把牛轭架在我的肩上,让我一个人拉犁。我拉不动,他就用鞭子抽我……”
听了这些控诉,桃花心中十分困惑:彭春牛说,我们桃花源里的作田人卑贱得还不如泥土,还不如蚂蚁,还不如蚯蚓,还不如泥鳅,还不如黄鳝,还不如螺蛳,可如今,这些桃花源里的作田人为什么会这样得寸进尺,贪心不足呢?
就在这个时候,刘秘书来找桃花了。刘秘书对桃花说:“桃花呀,你看,王书记让高贵者到桃花源里来插秧,让卑贱者改造高贵者,这是桃花源里几千年也没有过的壮举呀。你是不是应该唱几首山歌来歌颂这一壮举呢?”
桃花说:“秤杆的这一头下去了,那一头又翅起来了。”
刘秘书扬起了眉毛:“此话怎讲?”
桃花说:“高贵者可能是改造好了,卑贱者可能又腐化变质了。”
刘秘书关切地问:“你发现了什么问题?说来听听。”
桃花便把她奴隶们的控诉一五一十地讲给刘秘书听。
听完桃花的讲述,刘秘书沉默了好久,最后,他感叹道:“要斗私批修。斗私批修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让桃花没有想到的是,王书记对她反映的问题高度重视。根据王书记的指示,桃花源里召开了大会。
刘秘书在会上说:“王书记来到桃花源,我们桃花源人翻了身,作了主人,但是,我们桃花源人不能学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杨幺刚当王,就腐化变质了。我们不学杨幺。李自成刚进北京城,就腐化堕落了。我们不学李自成。我们要夹紧尾巴做人,要继续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
桃花源人没精打采地听着。
刘秘书在会上说:“我们要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我们全体桃花源人都要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利于人民的人。”
桃花源人没精打采地听着。
刘秘书在会上说:“根据王书记的指示,为了将斗私批修贯彻到底,今后的现场会,卑贱者可以检举揭发高贵者,高贵者也可以检举揭发卑贱者。高贵者如果受到了卑贱者的侮辱、虐待、勒索、恐吓,高贵者可以在现场会上检举揭发他的卑贱者。如果高贵者检举揭发的情况属实属实,我们就把卑贱者送进学习班。”
昏昏欲睡的桃花源人突然惊醒过来,一个个瞪大眼睛,他们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悄悄地议论:
“怎么,又要变天了?”
“刚当上奴隶主没几天,板凳还没坐热呢。”
“好日子这么快就到头了?又要轮到我们重新做奴隶了?”
“诨得卵子打得板凳响,说什么桃花源人翻身当家做了主人。主人怎么还要被外来人检举揭发?”
“什么鸡巴高贵者卑贱者,王麻子成心就是把我们桃花源人当猴耍!”

桃花源人私下里展开了调查:王书记怎么突然跟桃花源人翻脸了?是谁出卖了桃花源人?最后,他们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桃花。
有一天,李兰花在田埂上远远地望见了桃花,她便亲热地同桃花打招呼:“桃花,你慢些走,让我看看你。”
桃花疑惑地停下了脚步。
李兰花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她拉住桃花的手左看右看,一边无限怜惜地叹道:“大家都说你的胳膊肘摔伤了,伤得不轻,让我检查检查。”她伸手轻轻地按在桃花的胳膊肘上,关切地问:“疼吗?”   
不等桃花回答,她又自言自语地说:“桃花源人都说你的胳膊肘摔坏了,只能向外拐了。我看不对呀,你的胳膊肘明明还是向里拐的呀。可你做起事来,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

桃花路过生产队养猪场的时候,丁兵堂客王娇把她叫住了:“桃花,桃花,你停一下。”
桃花停住了脚步。
王娇神秘地向桃花招手,小声唤道:“桃花,你过来一下。”
桃花爬上一个斜坡,来到养猪场的门口。王娇拉住桃花的手,四下望了望,然后把嘴附在桃花耳朵上问道:“听说,向媒婆又给你介绍了一个在武陵县城上班的公家人?”
桃花摇了摇头。
王娇说:“哎呀,桃花,这样的好事不要瞒着我唦,你将来嫁到了武陵县城,我还想托你帮我们家梨花找一个好人家呢。说实话,你跟彭春牛是不是已经退亲了?”
桃花说:“没有。”
王娇说:“也就是说,今年秋收过后,你还是要嫁到杏花湾生产队去?”
桃花点了点头。
“杏花湾生产队还是属于桃花源大队嘛,你嫁了人,也还是没有跳出桃花源大队嘛,还是归我男人丁兵管唦。”王娇朝地上碎了一口,满脸鄙夷地说:“我看你跟县城里来的人这样亲,处处替他们说话,我还以为你要嫁到武陵县城去呢。”

以前,丁一臣只要见了桃花,总会先嘿嘿笑几声,然后伸出舌头,不停地舔着他那厚厚的嘴唇。现在,他只要看见桃花,就会捡起地上的土块,向水田里扔过去,同时无限惋惜地叹道:“打了水漂了,我的香烟哪,打了水漂了。”

黄昏时分,桃花从桃花溪边走过,丁君和丁红正坐在溪边柳树下抽烟。看见桃花走过来,丁君故意高声叹道:“人哪,就是个狗日的怪物。王书记来桃花源之前,我抽烟抽的是南瓜叶、丝瓜叶、红薯叶,也得抽得有滋有味。可自从抽了王书记的过滤嘴香烟以后,现在就连大队丁支书常年抽的沅水牌香烟,我抽着也不过瘾了。”
丁红说:“上坡容易下坡难。”
丁君说:“你说说看,人生在世,这好日子怎么总是眨眼就过去了?前两天,我们还是奴隶主,还能让奴隶孝敬我们几包烟抽抽,现在我们一下子跟奴隶们又平起平坐了。”
丁红说:“翻过来倒过去,桃花源人始终还是桃花源人。作田人始终是作田人。”
丁君说:“是啊。比如说,我们桃花源里有个乖妹子,原来我们都以为她至少可以跳出桃花源,嫁到公社书记家里去。哪想到最后还是嫁到了桃花源的彭瞎子家里。”
丁红说:“狗咬猪尿泡,一场空欢喜!”

检举揭发现场会在高德英家的禾场上举行,桃花发现她的身份很尴尬。开会之前,桃花是和桃花源人站在一起的,到了刘秘书作报告的时候,桃花看见站在她周围的人悄悄地向禾场的另一个角落移去。
最后,一个奇怪的场面出现了出现了:
台下的人群站成了两个群落:外来人站成一个群落,桃花源人站成了一个群落,只有桃花独自一人站在两个群落之间。
桃花感到周身凉飕飕的。她朝桃花源人那个群落望过去,桃花源人的嘴角似乎都挂着讥诮的笑;她又朝外来人那个群落望过去,她发现外来人都在关切地望着她,眼里充满同情。
“背叛者。”她想起了罗肤曾经跟她提到的这个词语,“我现在成了整个桃花源人的背叛者”。今天,她才深切体会到作一个背叛者的孤单。
开完会,桃花落寞地走在田埂上,在桃花源里,她第一次感到这样孤单和凄凉。她想,以前,她在桃花源里活得好好的,如今为什么会被桃花源人孤立起来呢?
是因为来了城里人。
为什么城里人会跑到桃花源里来呢?
是因为王落桃。
桃花又一次在心里暗暗恨起了王落桃来。

桃花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刘湘香抱着女儿走了过来,说:“来,让桃花姑姑抱抱我们的桃桃。”说着,刘湘香把女儿递到了桃花手里。桃花接过桃桃,把桃桃紧紧地抱在怀里,她立刻就感到周身暖暖的,桃桃那双无邪的眼睛始终凝望着她,让桃花有些感动。她抱着桃桃在禾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桃桃的小嘴慢慢地往桃花的胸前凑,寻找着奶头。桃花有些心慌,又有些激动。她伸出一根小手指,放到桃桃的嘴边。桃桃咬住了她的手指,使劲地吸吮起来,一股异样的感觉流传她的全身,这种感觉把她在会场上遭受到的孤单驱散得无影无踪。
她想:“有个女儿就好了,有了女儿就不会孤单了。”

接下来的几天,桃花遭遇到了一连串的蹊跷事。
有一次,丁君和丁红从桃花插秧的那丘田边走过。他俩站在田埂上,看着桃花和三个女老师插秧。
过了一会儿,丁君忽然尖叫一声:“看,快看天上。”
丁红朝天上望去,桃花和三个女老师也抬头朝天上望去。天上除了云,什么也没有。
丁君问丁红:“你看到了吗?”
丁红茫然地问:“看到了什么?”
丁君说:“你看到那片祥云了吗?”
丁红说:“看到了。”
丁君说:“前几天,观世音菩萨踏着这片祥云降临到了桃花源,她是来拯救我们的。”
丁红大为惊讶:“我怎么不知道?”
丁君奇怪地望着丁红:“她没有拯救你吗?”
丁红说:“没有啊。”
丁君朝丁红身上嗅了嗅,然后皱着眉头道:“嗯,一股泥鳅味。观世音菩萨不拯救桃花源的泥鳅。”他指了指远处的一只白鹭说:“她只拯救路过桃花源的白鹭。”

还有一次,桃花走在水渠上,迎面走了刘痒痒和李兰花两公婆。就在桃花和李兰花将要擦身而过的时候,桃花看到刘痒痒突然奋力推了李兰花一把,李兰花卟嗵一声跌到了水渠里。她朝岸上的桃花大声呼喊:“桃花,快来救救我!”
桃花顾不得多想,急忙跳下水渠,把在水中扑腾的李兰花捞了起来,扶着她爬上岸来。
李兰花拂着头发上的水珠,一个劲地向桃花表示感谢说:“桃花,真是多谢你刚才拯救了我。要不是你出手相救,我可能都已经淹死了。”
刘痒痒站在一旁,一会儿朝李兰花眨眼睛,一会儿又朝桃花诡异地笑。
李兰花埋怨丈夫一阵之后,对桃花说:“不行,我得回家去换一身干衣服。”说完,扭头走了。
望着李兰花走远了,刘痒痒回过头来对桃花说:“桃花,你该怎么谢我?”
桃花说:“我为什么要谢你?”
刘痒痒说:“我堂客刚才谢了你半天,这其中难道没有我的功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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