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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29 10:2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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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2)
逃跑的机会还真的说来就来。有一天,县委派来的工作组决定在白云山下召开夜郞公社万人斗争大会。为了制造声势,这次被批斗的对象,除了我们这些学习班的成员之外,全公社的四类分子也被抓来陪斗,所以批斗台上人挤人,民兵们简直有点招架不过来。
那天的万人斗争大会刚开始的时候,天边就有了隐隐的雷声,随着大会渐入高潮,雷声也越来越大,闪电从我们头上咔嚓地闪过,台下的贫下中农们发出了一声声惊恐的尖叫。
眨眼之间,倾盆大雨铺天盖地砸了下来,淋得人睁不开眼睛,天地之间一片昏暗。这时,我听到站在我旁边杨立武、杨立文忽然高喊一声:“阶级敌人们,赶快逃命啊!再不跑就没有活路啦!”
我醒悟过来,拔腿就跟着杨立武、杨立文往白云山上逃跑。
我和杨立文、杨立武逃进了白云山。三个人背靠背,解开了捆绑我们的麻绳,躲进了树林里。
傍晚时分,天放晴了,我们在山上遇到了一个羊倌。羊倌告诉我们:现在各条进入白云山的路口都有民兵把守,还有民兵正准备搜山。
听了羊倌的话,我们不敢下山,只能往大山深处躲。在途中,有时能在地上看到豹子和野猪的脚印,杨立文兴奋地说:“这里有野猪和豹子,这是好事,那些民兵轻易不敢到这里来。”
到了晚上,我们三个人都不敢睡觉,只能三人轮流靠着眯一会儿。山风吹过,到处都是飒飒的声音,总觉得有人拿着梭标正急速朝我们冲刺而来。
第二天早晨,我们都饥饿难耐。杨立武说:“翻过这座山,那边有个知青林场,到那里去找点吃的。”
杨立文说:“林场周围可能早已设下伏兵。”
我说:“我们可以先悄悄在林场周边观察一阵,摸清情况了再进去。”
杨立武支持我的想法。我们便向知青林场进发。
到达林场对面的山头之后,我们爬上一棵枫树,观察了一个上午,发现林场只有两个知青在晒包谷,我们决定冒险进入林场。
林场的知青显然早已接到了上面的通知。当我们突然闯进林场晒坪时,一个知青吓得大叫着往山下跑,另一个知青准备去拿架在一边的猎枪。
我们把这个知青绑了起来。杨立文一边踢他一边骂他:“你竟敢拿枪对我?老子真的是阶级敌人吗?老子在朝鲜战场打美国鬼子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们在林场的仓库里装了一袋包谷,然后急匆匆地离开了。
知青向武装部报告了我们的行踪。这天夜里,当我们在树林里打盹的时候,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忽然出现了几道手电光,我们仓皇逃跑。我只顾拼命地往草蓬里钻,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后来实在走不动了,我才停了下来。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和杨立文、杨立武兄弟失散了。
我独自一人在山上度过的这个夜晚显得特别漫长。山上蚊子多,咬得我不得安宁。山风阵阵,我穿着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冷得瑟瑟发抖。
我在山上躲了三天,从知青林场抢来的包谷吃完了。我饥肠辘辘。我想,总这样躲下去,不出几天就会饿死。我想起了我的一个学生,他是富农子弟,成绩很好,我曾冒着风险,到他家家访过几次,他的父亲十分感动。这位学生的家位于一个偏僻的深山坳里,周围没有邻居。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摸到了这个富农家的后山上。这个富农上后山砍柴时发现了我。他把我领进家里,让我吃了一顿包谷饭,又让我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他告诉我:公社的广播一天要响好几回,民兵们到他家搜查了三次了。他给了我五元钱,让我乘着天未大亮,赶快逃走,躲得越远越好。
从富农家出来,我猫着腰,专挑僻静山路走,一边走一边想:“我该躲到哪里去呢?”
我想起了我的表姐,她嫁到了邻近的长鹿公社,我决定到她那里去躲一躲。
可是,这天深夜,当我轻轻叩响表姐家的房门以后,表姐却不肯开门让我进屋,她急忙催促我:“你赶快走,公社的广播已经播了好几遍了:凡是抓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公社奖励包谷一百斤,大米三十斤。你再在这里磨蹭,我不抓你,邻居也会抓你,你听听,周围的狗已经叫成一片了。”
看来,广顺县我是不能呆了,于是,我连夜逃往邻近的惠水县。
我在惠水县四处流浪。由于没有大队、公社开具的路条和搞副业的证明,我帮人家干活不敢要工钱,只求能填饱肚子。可是,就是这样的生活我也同样过得心惊肉跳。
有一回,一个生产队因为烧石灰需要大量柴禾,我帮他们去砍柴。我在山上搭了棚,一个住在那里,难得遇见一个人。有一天,我背柴到石灰窑边,烧窑师傅的外甥来看他,恰好遇见了我,他说:“你不是夜郞中学的刘开元老师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连忙说:“你认错人了。”
这天夜里,我起来小便,忽然看见山下有几只火把正朝我这个方向移过来。我想:糟了,那个烧窑师傅的外甥告密了。
我立刻拔腿狂奔。
这一次经历让我认识到:我教书十多年,学生遍布广顺、惠水,只要待在这两个县,我随时都可能被学生认出来。我必须要逃到一个无人认识我的地方才安全。
我决定逃往贵阳。贵阳是省城,那里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不敢坐车,只能走路去贵阳。有时晚上走,有时白天走。
有一次,我看到路上有一位老人在推独轮车,独轮车上装着两竹篓南瓜。我见老人累得满头大汗,便热情上前帮忙。我推着独轮车,老人跟在我身边,我向他打听贵阳城里的情况:“贵阳城里有民兵抓人吗?”
老人说:“有工人纠查队查证明。”
我问:“被抓到会怎么样?”
老人说:“那可不好说,有的会被关起来,有的会被遗送回原籍。”我们走到贵阳城郊的时候,我看到远处戴红袖章的人在盘查路人。
我跟老人说:“我身上没有路条,等一下,要是有人盘查我们,你就说我是你侄子,行不行?”
老人停下了脚步,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是不是个逃犯啊?”他从我手里抢过独轮车,说:“我不要你推车了,你快走开,再不走开,我就要喊人了。”
我只好离开了他,岔向一条小路。老人回过头来,朝我高喊:“你这个坏分子,还不快跑,我要叫纠察队来抓你,可以领到十个包谷的奖赏。”
我顺着小路猛跑起来,一直跑得精疲力竭,才停了下来。歇息了一阵,我才注意到我的前面是两条铁轨,我不知道这铁轨是通向何方的。一条铁轨上还停着一列火车,火车是装煤的。我想:“我何不爬上这火车躲一躲呢?如果火车能把我带到一个没有熟人的地方,我不就安全了吗?”
我爬上了火车,在煤堆上躺了下来。没有多久,我就睡着了。
我实在太累了,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下午才醒来。火车在一个小站停车时,我从车上爬了下来,跟一个路人打听:“这里是什么地方?”
路人说:“这里是九子冲。”
我问:“哪里的九子冲?”
路人说:“辰溪县的九子冲。”
我又问:“哪里的辰溪县?”
路人说:“怀化的辰溪县。”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我已经离开贵州了,离开夜郞国了,我已经来到湖南怀化的辰溪县了,这里再也不会有熟人告发我了。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湘西的流浪生涯。
我在湘西干的第一件糊口的活路,是和几个青壮年劳力去放木排。我们几个人把几十个立方米的木材捆扎好,做成木排,每人手拿一根竹篙,站在木排上,让木排顺着沅水向下游流去。我们的木排从辰溪县的仙人湾出发,经过泸溪、沅陵、桃源,最后到达常德的德山。
初次放排,我觉得新鲜,站在木排上,望着碧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顿有心旷神怡之感。沅水两岸郁郁葱葱,万绿丛中缀着树树枫叶,山坡上,包米、桔子挂满枝头,溪河里,鹅鸭戏水,鱼虾欢跃,到处都是祥和的景象。
在木排上,放排人闲聊时讲的大都是关于湘西土匪和沉排的往事。他们指点着沅水两岸告诉我:在以前,这一带到处都是土匪。土匪朝水里放几枪,将放排人逼到岸边,他们跳上木排,将放排人洗劫一空,甚至连衣服裤子也不放过。所以,经常会看见有的放排人全身赤裸地站在木排上,成为沅水的一道独特景观。
沿沅水放排,最险的地段是青浪滩。青浪滩的打排岩像一尊呲牙咧嘴的恶神,迎浪挺立,岿然不动,把大浪撞得粉碎,无数的木排在这里排散人亡。所以,木排到了青浪滩,按照当地的规矩,得请当地人“送短”。年轻力壮的送短人跳上木排,代替放排人,将木排飙过青浪滩。青浪滩水势凶猛,木排时而跃上浪尖,时而沉入漩涡,真是吓人。可是,世代居住在这里的送短人,他们若无其事,稳抓桡把,朝着滩礁冲去,顺利驶过险滩。
有一次,我们的木排经过泸溪县境内一个拐弯处时,土坎上的一块石头突然崩塌下来,砸到了我们木排上,木排被砸散了,一个放排人被砸死了。
经历这次意外之后,我觉得放排太危险,我决定不再放排,我在沅水的一个荒岛上帮人砍芦柴。
荒岛上,那紧密的芦柴和柳树比禾苗还密,要用柴刀砍出一条路才能进去。荒岛上可以捉到甲鱼和草鱼。在鱼类产籽期,黎明时分,只需用一根木棍,就可以打到很多产籽的鱼。这些鱼味道鲜美,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鲜鱼。到了傍晚,成群结队的水鸟飞回荒岛,遮天蔽日。有一回,我路过一处水鸟的栖息地,看到草丛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因为互相争斗而致死或致残的水鸟。我大为惊讶:原来鸟类也搞阶级斗争啊!
砍完芦柴,我又在沅陵县棋坪公社找了一份烧炭的工作。
烧炭的日子并不轻松,一个人在山上搭个草棚,独自度过漫漫长夜。山上各种动物都有,野猪和狼更是伤人的动物,我只好通宵都点燃一堆火。有一回,生产队长的粟队长到山上来挑木炭,看了我住的草棚,发了慈悲心,让我住到粟氏祠堂去。
住进粟氏祠堂以后,我才慢慢了解到,当地人自称他们是乡话人,讲的方言叫乡话。而外地人则称他们是瓦乡人,讲瓦乡话。粟氏在当地是大姓,粟氏祠堂很大,有上下两层。按照瓦乡人的习俗,一个人上了三四十岁,就要准备一口像样的棺材。由于山上有的是树木,所以家家户户都做了棺材,把做好的棺材都放到祠堂里。
刚开始住进粟氏祠堂时,看到这么多棺材,我心中还是有点打鼓的。晚上出来小便时,听到黑暗中的棺材里发出奇异的响声,我还以为是棺材里有鬼,吓得浑身直哆嗦。
第二天,我跟粟队长提起棺材里闹鬼的事。粟队长摸着下巴上的短髭,无声地笑了。他说:“哪里有什么鬼?棺材都是湿木做的,放在祠堂里变干的时候,会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听了粟队长的解释,我也就不怎么害怕了。
后来,在粟氏祠堂住久了,我开始喜欢这个地方了。
瓦乡人的跳乡节是农历十月初九。到了这一天,粟氏的几百号族人齐齐聚集到粟氏祠堂,家家户户带来了他们用大米、粟米、高粱、包谷、豆子等五谷蒸出来的酒,还有粑粑和豆腐。夜幕降临时,老刹(巫师)和粟氏的长者吹响了嘹亮的号角,祠堂里一片沸腾。
初更时,老刹身着红袍,手持司刀,振振有词地念起了一段又一段的请神、修殿、铺堂、酬神等丰收经,接着唱丰收歌,时而独唱,时而与族人对唱,还有领唱、合唱。
三更过后,全族人共尝“五谷香”,即饮五谷酒,吃五谷饭。每九个人聚一桌,每人用一根筷子穿起豆腐坨坨来大吃大嚼。酒足饭饱之后,跳乡活动进入高潮,祠堂里除了呜呜的牛角声之外,还有咚咚的锣鼓声,带有几分醉意的青壮年男子以老刹为中心,踏着牛角声和锣鼓声翩翩起舞。老刹脚下垫着一个脸盆大的菜枯饼,他就在这菜枯饼上旋转起舞。有的后生子竟然爬到了祠堂的殿堂屋架上,在狭窄的排扇缝中穿梭自如,手舞长头帕,显示着九龙悬梁之态。
狂欢活动通宵达旦,直到天亮后,老刹带领族人到各家各户去驱赶七煞,祠堂里才安静下来。
粟氏族人死后,首先要在祠堂里放一个星期,于是,祠堂变成了灵堂。瓦乡人崇尚红色,女人老死后穿红衣,盖红被子。无论男女,人死之初都要烧落气纸钱。入殓时,必须要在死者口中放一点银子,名曰“含口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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