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节征文--秋 生 娘

庞浪鹰

     人说黄连苦，秋生娘的命比黄连更苦上几分。有时候她说起来就止不住泪：“咋啥不好的事儿都让俺摊上了呢？准是上辈子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儿了。”她迷信。

     秋生娘下生的时候正演上挨饿。天灾加人祸，麦子一亩只能收三五百斤。这哪够吃？人饿疯了，逮啥吃啥。老鼠、蛤蟆、麻雀、柳树皮、榆树叶、地瓜蔓......都吃。肚子填满了，但不消化，死了好些人。爹饿死的时候她才三岁，不记事。娘倒是挺过了挨饿，却得了绝症，几年后也死了。她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她甚至连爹娘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二老都没留下照片。好在那时候人都心善，叔叔、舅舅不嫌她，轮流养她。就是街坊邻居们也常常省下口吃的给她，尤其是那些奶奶们、大娘婶子们，还管她穿衣盖被，逢年过节把她叫家去吃顿好饭。百家饭，百家衣。她就像那凄风苦雨中的一棵小树苗，终于咬紧牙关长大了，且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虽是瘦弱点，不大好作声，却也算是俊秀可人。

     二十岁上，小婶子做媒，秋生娘跟了数十里外的秋生爹。秋生爹人个头不高，貌相粗劣，但为人老实。多么老实呢？据说是推倒了就爬不起来。两人成亲后，秋生娘才算体会到了家的味道。饿了有人做饭，渴了累了、病了有人疼，黑夜里害怕有人陪，过年过节不孤单。秋生爹老实，但很知道疼人。从没有凶过她一句，更别说戳她一指头了。这是多么大的幸福啊。这才是人间，这才是活人该过的日子。秋生娘知足啦。她想，就这样过到老就挺好。给爹娘上坟的时候，她笑着和不记得模样的二老拉呱：“爹，娘，闺女过上好日子啦。你们在那边放心吧......”脸上同时淌着泪。

     婚后第三年，她生下了儿子秋生。生秋生的时候难产，她差一点就没熬过去。秋生爹吓得给满天神佛磕了不知道多少个头。好在有惊无险，娘俩都平安。日子更有盼头。秋生娘进入了人生最平静、最美好的一段时光。秋生十八岁的时候，秋生爹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断了脊梁，人废了。工头只拿了一万块钱就不管了。秋生娘鼓起勇气再去要，反被扇了几个耳光，扇掉了两颗牙，脸肿了七八天。她不敢去了。从此，苦难又落到她的头上。秋生爹瘫在床，吃喝要人喂，屎尿要人接。开始几年手还能动，脑子还清醒，后来病情加重，话也不能说了，手也不能动啦，甚至吃东西都没法嚼。秋生娘就把饭嚼烂了给他抿到嘴里，偶尔也给他喝小米稀饭或面条。即便如此，她也从来没放弃给男人治好的希望，一听说有偏方就试验，一有了点钱就给男人拿药。药不敢断，大夫们说了，一断了药人不几天就不行了。有村里老人劝她：“不行就不治啦，秋生爹活着也是受罪。”她摇头，心里想：“只要他还有一口气，自己就有男人。只要他有一口气，自己在这人世间就不孤单。”

    秋生娘这样想是有原因的。儿子秋生大了，也变了，变得自己都不认识了。小时候多好的孩子啊，多听话多孝顺的孩子啊。怎么在外头上了上学，跟一些皮孩子们混了混，就成了另外一个人呢？秋生学会了抽烟、喝酒，学会了打架、骂人，也学会了对娘发脾气。有一次，秋生说的话让她真伤了心了。秋生回家，从来不会帮着娘伺候爹，甚至很多时候连看都懒得看一眼。那天，秋生娘腰疼，就要秋生给爹翻个身变个姿势。秋生不管。她忍不住说了他一句。他烦了，瞪着眼喝道：“人家的爹都有钱给儿子买楼、买车、找工作，看看我摊了个啥爹！这样的爹还不如没有！我不管。早死了早利索......”秋生娘看着瞪着眼的儿子，感到全身发冷：“这个人是谁？是在我肚子里呆了十个月的那个孩子吗？不是，不是......”她忽然感到万念俱灰，寻死的念头一下子冒了出来。可紧接着，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看到了秋生爹脸上的泪。秋生爹不能动，但听得到、看得到，他似乎看透了老妻心里的念头，他用悲哀、恳求的眼神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孩子娘，你可千万别啊。你死了，我咋办？再说啦，好死不如赖活着啊......”秋生娘心神一凛：“对。我不能死。我要接着活，我要带着孩子爹接着活。能活一天是一天。”

     秋生找了个女朋友。女朋友不嫌他穷，不嫌他没能干，结婚的条件就一个：和爹娘分家，各过过的。秋生娘二话不说，当即同意。她带着男人搬出了当年累死累活盖起的三间砖瓦房，又住进了尘泥渗漏的百年老土屋。数月后，为了给秋生爹治病，她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带夫改嫁。秋生爹眨眼两下表示同意，这回他没有流泪。风声放出，邻村的一个老光棍很快找上门来。老光棍已经五十多岁，长相实在是难看了点，一条腿还有毛病，走道一拖一拖的。一辈子没尝过女人滋味，这回可是个机会。秋生娘对老光棍的长相没半点意见。此时她的心境，早已和绝大多数女人不同。她们关注的，她反而正不放在心上。她对老光棍只提出两条：“成亲可以，但我要三万块彩礼。还有，要帮着照顾我孩子他爹。”她要彩礼是为了给秋生爹买药，她手里实在是没钱了。老光棍点头不迭。秋生夫妻听说娘要改嫁倒没反对，但口齿牙硬地要一半彩礼钱。秋生娘不生气，点头。从内心里，她已经没了儿子。

     一万五千块钱很快花完了。老光棍无论如何不肯再掏腰包。“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吗？”秋生娘咬牙说。她决定干劳务市场。但是，秋生爹的晌午饭谁来喂？老光棍时常外出干活，没空。有空也不答应。无奈之下，秋生娘找到儿媳妇。儿媳妇也痛快，立刻答应，但有条件：“你把每天挣的钱给我一半。”“行！”秋生娘道。于是，成交。

数月后，秋生娘瘦成了皮包骨，脸色焦黄，脚下打晃。村里人劝她休息休息再去，她摇头。这几个月，她起早贪黑，拼死拼活，每天多了挣到200元，少了100元。除去给儿媳妇一半，剩下的刚刚够给秋生爹买药的。不能停。强撑着一口气，秋生娘终于熬到了年底。

     大年三十，阳光明媚，千家万户欢声笑语。秋生娘和老光棍贴上了对联，嚼了一碗饭嘴对嘴喂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男人，忽然感到心情很愉快，身上很轻松。这一生啊，这一生啊，也算是过得很有滋味啦。该知道的知道啦，该明白的明白啦，该受的罪也受了。自己下一辈子应该会有好日子了吧？这样想着，她换了一身新衣服出了大门，安详平静地走在村子中央的大街上。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见了每个人忽然都觉得很亲，都想和他们说说话。不觉来到儿子的家门口。秋生媳妇正提着一大筐子年货回来，一眼看到娘不由一愣。秋生娘此时看到儿媳，莫名地感到喜爱，尤其看到儿媳微微鼓起的肚子，一种婆婆独有的慈祥马上从内心发起，她笑着上前与儿媳打招呼。不料，儿媳的眼神中露出的是极度恐惧，仓惶地跑进了家门，还“哐当”关上，从里面上了闩。秋生娘平静地走到门前，轻柔地拍门。秋生来开了门。看着儿子，秋生娘心里满是柔情与疼爱，她想起了这小家伙当年拱在自己怀里吃奶的可爱样子。“娘，你咋来了。”秋生为娘的神情所摄，说话的声音破天荒地不高。“娘来看看你。”秋生娘说着，拉起秋生的一双手。秋生感到这双手到处都是骨头，没有一点肉，且冰凉冰凉的。他正想甩开，不妨娘一把揽过他，搂在怀里。“别动，秋生。”娘的话似有魔力，秋生果然没动。秋生娘搂着儿子，把脸贴在儿子的脸上，亲个没够。秋生心神颤栗，不知不觉满脸的泪。

     目送着娘轻飘飘地走远，秋生呆呆发愣。这时候躲在屋里的媳妇蹑手蹑脚地过来，探头看看，对秋生说：“咱娘死了。”秋生想都没想，一巴掌抽过去：“你敢咒咱娘！”秋生媳妇挨了打，却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我刚才在门口看到娘，一下子就汗毛竖起来了。那不是娘，是有个什么东西在里面顶着娘。真的，真的。”秋生怒斥：“你闭嘴。”

     当夜，秋生娘盘腿坐在男人的身边，慢慢地慢慢地没了呼吸。她感到自己和男人一起飞了起来，向着高空的云彩上面飞去。云彩上面的世界，应该是天堂。

张玉国

可怜的秋生娘，故事读来令人心酸。

李玉军

农村，这样的人的确存在。他们就像路边的野草，任凭命运的凄风苦雨摧残，直到最后一息。

庞浪鹰

张老师，李老师好，感谢。

黄学友

拜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