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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曾德顺

桃花源记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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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30 09:52: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5)

回到新郎家,新娘便被一群妇女拥进了新房,不再出来。直到此刻,刘痒痒这才想起他竟然忘记看一眼新娘,不知道新娘长什么样。
到新郎家贺喜的人开始不断涌入禾场,每响起一阵鞭炮声,就会有一拨客人进来。刘痒痒发现,这些贺喜的客人们虽然一个个笑容满面,但他们那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颧骨,枯瘦的身板,让刘痒痒心中不免暗自揣测:莫非这些贺客也都早已熟知丁君所说的那个秘诀,跟他刘痒痒一样,也都把胃空出来好几天了?
终于熬到了开席时间。
春生为了显示对刘痒痒和丁君的尊重,把他们二人安排在首席就坐。同刘痒痒、丁君坐首席的都是新郎的一些长辈亲戚,以及生产队、大队的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
刘痒痒仔细打量着桌上的每一道菜,他发现并没有什么大鱼大肉,也不过就是一些辣椒,豆腐干,红薯叶,花生米,红薯粉丝。刘痒痒大失所望,他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丁君一脚。丁君狡黠地抿嘴一笑,用嘴角向刘痒痒示意,让他注意桌子中央的那两盘菜。
的确,在桌子的中央有两个大盘子,这两个盘子分别被两只大碗倒扣住了,从外面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菜。
“莫非,这两个大盘子里装的就是鱼和肉?”刘痒痒心中暗喜,同时期待这个谜底能够尽快揭开。
很快,刘痒痒就开始对安排他坐首席的新郎痛恨不已。在他旁边的那几席上,坐的都是妇女和孩子。虽然那几张桌子的中央没有倒扣着碗的大盘子,但那几桌客人开席速度快,菜刚一端上来,妇女孩子们就齐刷刷地伸出筷子,风卷残云般哄抢。他们大吃大嚼,大呼小叫,肆无忌惮,完全不顾脸面,眨眼之间,桌上的菜早已被席卷一空。
可是,刘痒痒所坐的首席却迟迟不得开席,因为首席座中都是谦谦君子,谁也不好意思第一个伸出筷子去夹菜。其实,此刻的刘痒痒根本不关心那两盘被碗罩住的菜是不是大鱼大肉,他只祈愿能快快开席吃饭,哪怕是吃红薯叶也好,因为他感到喉咙里好像有几只猫爪子在不停地挠着,他实在是快要饿晕了。
可是,首席却迟迟没有开席。
邻席的人已经吃完了宴席,散去了,首席上的这些面黄肌瘦的客人们仍旧端庄地坐着,好像酒足饭饱之后一样气定神闲,他们抽烟,聊天,聊收成,聊天气,聊谁家的儿媳骂了公公,谁家的猪婆下了一窝崽……似乎不把天南地北、人间百态聊个够,就会有愧于即将到嘴的这顿丰盛宴席。
又或许,这些客人把吃宴席当做一出戏的高潮,而把开席前的闲聊当做高潮来临之前的序曲和铺垫?
终于等到开席了!
刘痒痒发现了首席上的一种奇异的习俗:座中的一位个子瘦小的白发长者忽然成了今天的领席者,当他第一个伸出筷子去夹菜之后,其余的人才能紧随其后去夹菜;他的筷子伸到某个碟里夹菜,其余的人也只能伸到这个碟里夹菜。
步调一致。有条不紊。
尤其让刘痒痒愤怒的是,这位白发长者夹菜的动作十分缓慢。当他第一个把筷子伸到豆腐盘里夹豆腐时,他不是夹起一块豆腐之后,马上将豆腐送入口中。
他先将筷子伸到豆腐盘中,反复试探,挑选,比较,夹起一块豆腐,摇摇头,又放下;再夹起一块,反复鉴定一番,摇摇头,又放下。
好像在检验哪块豆腐中暗含着黄金;
好像勘探队员在谨慎地探矿;
好像在等待着他选中的这块豆腐能重新长出黄豆;
又或许,他这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以此显示他作为领席者的尊严和权威?
最后,经过千挑万选,白发长者终于选中了一块完美无缺、无与伦比的豆腐。
刘痒痒揪着心,焦急地等他把这块豆腐送入口中。因为,只有当他完成了这个动作之后,座中的其他客人才能把筷子伸到豆腐盘中夹豆腐吃。
可是,白发长者夹住豆腐的那双筷子在空中停住了,他半眯着眼睛,看着那块豆腐在他筷子间抖个不停,满脸都是陶醉的神情。
好像一个猎人在欣赏着落入他陷阱中的猎物。
好像一个观众在欣赏着杂技演员的精彩表演。
好像一个母亲在欣赏着自己的婴儿蹒跚学步。
白发长者说话了,他对座中人高声宣布道:“你们看这块豆腐。多好的豆腐!”
座中人眼巴巴望着那块豆腐,都齐声附和道:“是啊,多好的豆腐!”
白发长者以权威的口吻判断道:“这肯定是用黑豆做成的豆腐。”
座中人都齐声附和道:“是啊,肯定是黑豆做出来的豆腐。黄豆哪能做出这么好的豆腐呢?”
终于,这块被广为传颂的豆腐众望所归地进入了白发长者的嘴中。白发长者抿嘴咂吧着豆腐,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待他把豆腐吞下去之后,他挥舞着筷子,像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似的,指点着那盘豆腐,万分豪迈地说:“来呀,大家都来尝尝这盘豆腐!多好的豆腐!”
座中所有的筷子都伸向那盘豆腐。
刘痒痒也夹了一块豆腐,他把豆腐送入口中,只觉得豆腐就像入口的雪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根本没尝出豆腐的味道。
可是,他的喉咙和肠胃却受到了豆腐的强烈刺激,他的饥饿感突然成千倍地增加了,他的胃像有猫爪子在挠,他的喉咙里好像伸出了几千只贪婪的手,一齐向他呐喊:“快送菜来!我们还要菜!快点快点!”
可是,白发长者一点也不着急。他吃下那块豆腐之后,竟然放下了筷子,惬意地揩着嘴巴,赞叹道:“好豆腐!”
其余的人也都不得不放下筷子,跟着赞叹道:“是呀,好豆腐!”
白发长者又以权威的口吻说道:“这种黑豆真是了不得,一斤黑豆可以打出十斤豆腐。”
座中人都假装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啊?一斤黑豆可以打出十斤豆腐?”
白发长者又说:“去年,我在生产队的一条田埂上种上了黑豆,豆苗长势喜人,就在这个时候,工作组来了,要割资本主义尾巴,要铲掉我的黑豆苗。我拿把锄头守住我的豆苗,对工作组的人说:‘你们要铲我的豆苗,我就跟你们拼命!’工作组的张组长指使民兵把我捆了起来,吊在树上吊了大半天。”
说到这里,白发长者挽起衣袖,让座中人察看他手腕上被棕绳勒出的印痕。他一边展示印痕,一边说;“你们看看吧,想吃豆腐,不容易啊!”
座中人皆叹惋:“是呀,想吃豆腐,不容易啊!”
白发长者又把筷子伸向那盘红薯叶。他把红薯叶送入嘴里,一边嚼,一边赞叹:“好味道。遇上荒年,能吃上红薯叶,就能活命。”
座中人也都跟着去夹红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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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30 09:53: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6)

吃完了红薯叶,白发长者又把筷子放下,开始谈论起红薯叶应该如何炒才好吃,红薯藤应该如何腌制……
刘痒痒饥饿难耐,他实在没兴趣听白发长者关于红薯叶、红薯藤的高论,他的目光停在了他摆在他面前的一小碗面条上。他注意到,首席的每个客人面前都摆着一小碗面条。
他猜想,这小碗面条大概是留给首席客人们当饭吃的。既然白发长者如此拖拉,他何不先把属于自己的这小碗面条吃下去给自己的肚子垫垫底呢?于是,他独自一人,不声不响地端起那碗面条吃了起来。
很快,首席上安静下来了,白发长者不再说话,座中人都用严厉的谴责的目光盯住他。丁君也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并小声责怪他:“这面条是留给客人们当菜吃的,你怎么一个人把它独吞了?”
刘痒痒刷地红了脸。
在白发长者的带领下,首席的客人们就这样慢条斯理地聊着,吃着。
一个小时过去了,刘痒痒终于把肚子填了个半饱。
饥饿感消失之后,刘痒痒开始变得心平气和起来,他的领悟能力也随之增强了。他发现,白发长者领导的这种拖拖拉拉的吃法,其实是有好处的,因而有它存在的理由。这种吃法的好处就是:
一、在客人们每次伸出筷子夹菜之前,每个人都满怀期待,期待着白发长者快快伸出筷子;在桃花源,这种令人充满期待的时刻是不多的。
二、在客人们每次伸出筷子夹菜之时,每个人都无比激动,因为这夹菜的机会来之不易;在桃花源,这种令人激动的时刻是不多的。
三、        每个客人每次都夹同样的菜,每个客人夹菜的频率相同,这就保证了机会均等,人人平等;在桃花源,有谁愿意低人一等呢?
四、客人们把食物送入口中之后,每个人都不会急于将食物吞咽下去,因为距离下一次夹菜的时间还相当漫长,所以,何必着急呢?这就为客人们留下了十分充足的咀嚼时间,于是,客人们一边聊着,一边像水牛反刍那样慢慢品味,有意地延长着享受盛宴的时间。
望着座中客人们那一张张又黑又瘦的脸,刘痒痒突然感到一阵辛酸,他对他们深表同情。对这些客人而言,这样的“盛宴”也许一年甚至几年才能吃上一回,既然如此千载难逢,又有什么理由要匆匆忙忙地把它挥霍掉呢?
     刘痒痒又联想到了他自己。他作为右派分子下放到桃花源劳动改造,对他而言,这样的盛宴又何尝不是千载难逢呢?……
一时间,刘痒痒思绪万千,他忽然理解了“小泥鳅”的许多古怪行为。
每一次,当他急匆匆赶到湖里坪,猴急猴急地往“小泥鳅”身上扑的时候,“小泥鳅”都会把他推开,命令他:“先去洗澡!”
他心急火燎地洗完了澡,准备再次往“小泥鳅”身上扑的时候,“小泥鳅”再次命令他:“去洗脚!”
他问:“刚洗完澡,怎么还要洗脚?”
“小泥鳅”说:“你的脚丫子没洗干净。”
他把脚丫洗干净之后,“小泥鳅”又命令他:“洗屁股!”
他认真地洗完屁股之后,“小泥鳅”仍然不让他拢身,她离他远远地,望着他笑。笑够了,她开始脱衣服。她每脱下一件衣服,就会停下来,围着他慢慢地转圈,同时用手撩他的腰。
等她把全部衣服脱完,至少一个小时过去了。

白发长者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红薯叶、红薯藤,讲萝卜要怎样吃才不烧心,讲南瓜藤应该如何腌制,才能保存到来年夏天……座中人都安静地望着他,恭恭敬敬地听着。
刘痒痒也耐心地听着,不再烦躁,因为他理解了这位白发长者。他想,这位白发长者大概是新郎春生的至亲中年龄最大者,或是辈分最高者,所以他才有资格成为首席的领席者。
在平日里,这位白发长者也许受尽屈辱,遭人冷落,谁也不把他放在眼里,没有人听他絮叨。但今天不同往常,今天他是绝对的主角,他是首席满座客人中的焦点。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能成为主角和焦点的机会又有多少呢?能够让众人恭恭敬敬地听他说话的机会又有多少呢?
一群苍蝇飞了过来,它们一会儿在人头上盘旋,一会儿落在饭菜上。它们好像知道席上的客人心情好,不会驱赶它们,不会拍打它们。果然,座中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白发长者滔滔不绝地诉说,谁也没有理会这些苍蝇。苍蝇们得寸进尺,它们从饭菜上飞到了客人们的手臂上,脸上,有一只苍蝇甚至落到了刘痒痒的鼻子上。
刘痒痒感到一阵发痒,他想笑,但他忍住了。他想伸手拂去鼻子上的苍蝇,又觉得似乎不妥,因为别人的手上,脸上,耳朵上,也站着苍蝇,但没有一个人做出驱赶苍蝇的动作,每个人都在神情庄严地谛听。
最让刘痒痒暗自开心的是,有一只苍蝇竟然站在了白发长者的嘴角处。它在那里啃他,挠他,似乎是想让他停止说话。但是,白发长者不为所动,喋喋不休。
除了聆听白发长者的述说,刘痒痒的心思还被另一样东西吸引着,那就是桌子中央那两盘被碗罩住的菜。他发现,座中其他人对那两盘菜似乎毫不在意,就当它们并不存在一样。
饥饿感已经消失,刘痒痒现在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谜底的揭晓。
真奇怪,直到最后,桌上所有的菜都被吃了个精光,那两盘菜依然被碗罩在那里。没有任何人试图去揭开那两只碗。
白发长者放下了筷子,所有的人也都放下了筷子;白发长者拿出旱烟来,请大家抽烟。一袋烟抽完,宴席眼看就要结束了。
这时候,新郎的父亲走了过来,笑嘻嘻地问大家:“你们吃好了没有?”
大家都说:“吃好了,吃好了。”
新郎的父亲这才故作惊讶地喊道:“哎哟,还剩两盘菜没动筷子呢。”
白发长者代表大家说:“主人家的菜太丰盛,多得吃不完。这两盘菜留到明天待客吧。”
新郎的父亲好像十分愧疚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呢?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一边说,一边把那两只碗揭开。
刘痒痒站起来,瞪大眼睛望过去,发现那两盘菜似乎是一盘腊肉,一盘腊鱼。不过,没等他看仔细,新郎的父亲已经飞快地把它们端走了。
散席之后,刘痒痒听到客人们高声谈论今天的婚宴说:
“哎呀,今天的婚宴真不错,红薯丝饭尽肚装,好久没有吃过这样的饱饭了!”
   “四个碗,四个碟,真气派!”
   “菜多得吃不完。散席的时候,还有两盘大菜没动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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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2-5 09:36: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7)

今天早上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刘痒痒堂客李兰花千叮咛万嘱托,让刘痒痒一定要带几颗喜糖回家。但刘痒痒没有收到喜糖。只见新郎倌春生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逢人就掏出一把炒熟的豌豆,塞到对方手里,一边愧疚地说:“请多包涵。请多包涵。”
走在返回桃花源的路上,刘痒痒问丁君:“那两大盘腊肉腊鱼为什么不让客人吃呢?”
丁君说:“哪里来的腊肉?自家养的猪不能杀,到食品站买肉又要肉票,上哪去弄腊肉?”
刘痒痒说:“那两盘被碗罩住的,不是腊肉腊鱼吗?”
丁君说:“那是两碗树皮,用辣椒和野果的果酱拌上,看起来像腊肉腊鱼。”
刘痒痒问:“为什么要造假骗人?”
丁君说:“造假?谁不造假?骗人?骗得了谁?也就能骗骗你这刚从常德城里下来的生人。桃花源里的人,谁都知道是假的。唉,没办法,人嘛,都是死要面子嘛。”
刘痒痒又问:“怎么不见发喜糖?”
丁君说:“买半斤以上的糖果,就需要糖票。再说了,就算有了糖票,乡下人也没钱买。用豌豆代替喜糖,省钱又省事。”

每年腊月,因为家里穷,没有钱买肉过年,刘痒痒和丁君就会冒充常德城里来的大干部,到一些偏僻的生产队去骗吃骗喝,甚至骗取财物。
那时候,上面提倡过“革命化的春节”,不允许社员们走亲访友,要出门,必须要持有大队、公社开具的证明。但刘痒痒有办法,他总能从丁兵那里开到证明。
要冒充常德城里来的大干部,刘痒痒有先天的优势,因为他天生一副大干部派头,讲一口地道的常德话。至于丁君,虽然长得有些吓人,但他只充当配角,倒也能混过去。
刘痒痒从常德下放到桃花源时,曾带了两套中山装。每次出门行骗时,刘痒痒和丁君开始都穿着破衣烂衫,背着一个蛇皮袋,说是出门拜访朋友。等到走出了桃花源,来到一个僻静的山窝时,刘痒痒和丁君就会从蛇皮袋里取出中山装来,换下身上的破旧衣服,穿上皮鞋,于是,刘痒痒摇身一变为大干部,丁君则成了刘痒痒的秘书。
两人先到一家偏远的生产队,找社员闲聊,把临近的另一家生产队的情况打听清楚,诸如生产队长的姓名,生产队有多少户人家,等等,然后,两人大摇大摆地向另一家生产队走去。
两人走进山冲,向社员打听:“刘队长住在哪里?”
社员告诉他们:“前面那户住瓦房的人家就是刘队长家。”
于是,两人朝刘队长家走去。来到禾场上,两人站住了,丁君清了清喉咙,朝屋里高喊道:“刘队长在家吗?”
一个黑瘦的男子走了出来,两手沾着鸡毛。
丁君厉声喝问道:“你就是刘队长?”
男子满脸堆笑,点头哈腰道:“我就是刘队长,你们是……”
丁君指着禾场中央的刘痒痒说道:“这位是常德地委派来的干部,来调查你们生产队‘瞒产私分’问题的。”
刘队长双手在围裙上搓了两下,迎上前去,握住刘痒痒的手说:“哎呀,常德城里来的大领导,稀客啊,快请屋里坐。”
刘痒痒看到周围涌上来许多社员,他十分严肃地把手从刘队长手中抽了出来,度着方步,跟刘队长进了屋。
刘队长堂客一脸惊慌地搬出椅子让两人坐。刘痒痒拖过椅子,并没有马上坐下来,丁君立刻在椅子上吹吹拍拍一阵,刘痒痒这才小心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丁君掏出笔和小本本,对一旁的刘队长说:“有人写信到常德地委告状,说你们生产队‘瞒产私分’搞了很多年了,常德地委特地派这位刘处长来调查核实。你今天要说实话,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记下来。”
刘队长脑门上渗出了汗珠,他掏出“沅水”香烟给两人发烟,一边陪笑说:“两位大领导从常德下来,一路辛苦,现在到了吃饭时间,不如边吃饭边谈,怎么样?”
丁君望了刘痒痒一眼;刘痒痒不说话。
丁君干咳一声,说:“若是吃顿便饭,那也无妨,不过,我们肯定是要按照规定给你们留下饭钱和粮票的。”
听了这话,刘队长如释重负地笑了,他说:“哎呀,常德来的领导干部就是不一样,就是原则性强。”
说话间,有人提了两瓶酒走了进来,丁君一眼看出这是两瓶德山大曲。
刘队长介绍说: “这是我们队的李会计,我们生产队有没有‘瞒产私分’,他心里最清楚。”说完,他朝李会计使了个眼色。
李会计字斟句酌地缓缓说道:“要说我们生产队‘瞒产私分’的事……那肯定是……没有的。不过,有的社员对干部不满,私自写信到常德告黑状……那倒是有可能的……”
丁君在笔记本上刷刷地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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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2-5 09:38: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8)

刘痒痒注意到,刘队长厨房里炒菜的速度似乎突然之间加快了,好多妇女涌进厨房帮忙,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还有男人过来帮忙挑水,劈柴。社员们进进出出,猪油在辣锅上发出嗞嗞的声音,呛人的辣椒香气一阵阵飘过来。
刘痒痒的口水徒然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他有了讲话的冲动。于是,他翘起二郎腿,喷了一口烟,用地道的常德话说道:“‘瞒产私分’是什么行为?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是严重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行为!如果每个生产队都‘瞒产私分’,还怎么支援世界革命?还怎么解放全人类?‘瞒产私分’,一旦发现,相关领导干部要开除党籍,要罢官坐牢!如果你们生产队真有这种行为,那么,常德地委的态度是旗帜鲜明的,那就是严惩不贷,决不姑息!”
说到这里,他突然站了起来,紧握右拳,向空中猛地一挥。
刘队长和李会计不由得抖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
“当然啰,”刘痒痒话锋一转,重新坐了下来,慢悠悠地说道:“如果是坏人搞破坏,或是右派分子私自写信诬告你们,那自然又另当别论。”
接着,他谈起了当今的大好形势,他说;“当前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五洲四海,革命风雷激荡,旧世界风雨飘摇,土崩瓦解,一座座火山爆发,一顶顶王冠落地,山连着山,海连着海,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他从陈永贵副总理谈到西哈努克亲王,从亚非拉谈到欧洲的一盏社会主义明灯,从长沙谈到常德,从武陵县谈到桃花源,总而言之,到处莺歌燕舞……
丁君在小本子上煞有介事地刷刷地记录着。
最后,刘痒痒神秘地向刘队长和李会计招手,让两人靠近他,然后,他附在两人耳边小声说道:“常德地委此次派我来调查,是特意避开了县、公社、大队三级干部的,是一竿子插到底的秘密调查。今后,你们不许向任何人提起今天我们来调查‘瞒产私分’的事,要切实做好保密工作,注意政治影响。”
刘队长和李会计频频点头。
刘痒痒又神情威严地补充道:“我警告你们:你们要是泄密了,你们脑袋掉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掉的!”
刘队长和李会计摸摸自己的脑袋,神情庄严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刘队长堂客走了进来,笑嘻嘻地请贵客入席。
刘痒痒和丁君走进厨房,发现厨房里空无一人,只有满桌子的菜在冒着热气。
刘痒痒指着桌上的菜,责怪刘队长说:“吃顿便饭就行了嘛,搞这么多菜干什么?你们这不是在逼我犯错误吗?”
刘队长说:“都是几样小菜,不成敬意。你们是常德城里的大干部,平时请都请不来哟。”
李会计准备拧开德山大曲的瓶盖,刘痒痒止住了他:“我们是下来搞调查的,不是来喝酒的。”
李会计望望丁君,又望望刘队长。
刘队长说:“无酒不成席,喝杯酒是应该的。”
李会计又准备拧开瓶盖,刘痒痒剑眉倒竖地说道:“我说了不喝酒就是不喝酒。”说着,他准备上前去阻止李会计,但马上又觉得这样做有失身份,便只好恶狠狠地瞪了丁君一眼。
丁君立刻冲过去阻止李会计说:“我们刘处长说一不二,你不要让他违反政治纪律。”
开始吃饭了,气氛变得轻松活跃起来,刘痒痒手持筷子,指点着桌上的一盘盘大鱼大肉,无限感慨地说:“现在,农民的生活还比较艰苦,你们能拿出这样的菜来招待我们,说明农民和干部的感情还是十分深厚的。”
他指着刘队长对丁君说:“作为领导干部,我们要善待农民,农民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其实,农民‘瞒产私分’,也是迫不得已。农民也要吃饭啊,不能活活饿死啊!”
接着,他放下筷子,一声长叹:“唉,每当我想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在受苦受难,我总是睡不着觉啊!”
刘队长和李会计大为感动,刘队长连连感慨道:“常德城里来的大干部就是不一样,能够理解我们农民的难处,真是农民的贴心人啊。不像那些乡下的土包子干部,为了自己升官,拼命搜刮农民的余粮,只为自己邀功,不顾农民死活。”
李会计举起筷子连连劝菜说:“来来来,吃菜吃菜。乡下没什么好菜,你们将就着多吃点。”
刘痒痒吃得不急不慢,始终保持着“刘处长”的架势。
丁君虽然也极力想控制自己的节奏,但总是忍不住夹菜太快,大吃大嚼,吃相难看,刘痒痒一次又一次地朝他使眼色,但收效不大;刘痒痒不得不在桌子底下不断地踩丁君的脚。
吃完饭,丁君拿出保密协议来,刘队长和李会计两人在协议上庄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丁君说:“按照财经纪律,现在,我把饭钱和粮票留下来……”说着,假装伸手到口袋里去掏钱和粮票。
说时迟,那时快,刘队长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按住了丁君的手,连连说道:“你们这样的大领导,从常德跑到我们这个穷山沟里来搞调查,吃顿便饭,如果还要让你们掏钱,这不是打我们的脸吗?将来,说不定哪天,我们还要到常德去求你们办大事呢。”
丁君的手迟迟没有从口袋里抽出来,他说:“这合适吗?你们这样做,可是要让我们违反财务制度的哟,我们刘处长可从来没有吃饭不给钱粮的哟。”
说着,他抬起头去看“刘处长”,发现刘痒痒早已走到禾场上去了。
刘队长和李会计给丁君准备了一个蛇皮口袋,蛇皮口袋里装得满满的。刘队长对丁君说:“这是一点土特产,请你们城里人尝尝鲜。不要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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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2-5 09:39: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9)

丁君背上这个沉重的蛇皮口袋,同刘痒痒一起踏上了归程。两人走出几里路远,来到一个僻静山坳,丁君忍不住打开蛇皮口袋,发现里面装满了腊鱼腊肉,他笑嘻嘻地对刘痒痒说:“你看,有了这几十斤腊鱼腊肉,我们今年可以过个肥年啦!”
刘痒痒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他若有所思地说:“农民太善良了,太好骗了,太容易上当了。”
“农民?”丁君朝地上啐了一口,指着刘痒痒骂道:“你这狗日的现在不就是农民吗?你还在演戏呀?你以为你真是刘处长啊?我告诉你:你不但是农民,你还是黑五类,是农民中的最低等农民!”
刘痒痒被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丁君又说:“你不要以为刘队长是什么善茬。我问你:为什么别的社员都住茅草房,只有他刘队长住瓦房?”
刘痒痒不做声。
丁君又说:“你如果是下放到刘队长这个生产队的右派分子,刘队长对你这个黑五类会不会心慈手软?”
刘痒痒不做声。
丁君又说:“你以为刘队长是白送你腊鱼腊肉?你没听见他说:将来,他还要到常德找你办大事呢。”
刘痒痒不做声。
看到刘痒痒被自己训得灰头土脸,丁君改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责怪刘痒痒:“德山大曲,这么好的酒,你为什么不喝?”
刘痒痒说:“喝酒误事,容易露馅。要是今年演砸了,明年春节怎么办?”
丁君踢了刘痒痒一脚,笑骂道:“你这狗日的右派分子,的确应该长期改造!”
刘痒痒问:“为什么?”
丁君说:“刚才你嘴里还在可怜农民呢,没想到你心里算计的却是如何常年骗农民!”

又是一个腊月到来了。
刘痒痒和丁君穿上中山装,来到一个偏僻的生产队行骗。
旧戏重新上演。
刚开始的情节与往年大致相同。
然而,在吃饭的时候,一个意外发生了:生产队的张队长和胡会计坚持劝酒,不喝不行,刘痒痒只好和张队长碰杯,干了一杯常德大曲。
张队长喝了酒之后,开始诉苦,他说——

今年,我们公社晚稻大面积遭受了钻心虫病,很多生产队颗粒无收,可我们公社新上任的杨书记为了邀功,硬说我们大队的晚稻亩产超过了800斤,超了《纲要》,跨过长江。既然丰收了,就应该向国家多交公粮,交了公字粮,交忠字粮,交了忠字粮,交奉献粮,交了奉献粮,交革命粮,交了革命粮,交余粮……交粮时还要大张旗鼓,轰轰烈烈,必须高举红旗,敲锣打鼓地把公粮送到粮站去,还要一路放鞭炮。
为了防止生产队瞒产私分,大队还派人来查仓库。为了凑足公粮,公社派出了催粮队,天天逼交公粮。催粮队提出的口号是:贫下中农留三日粮,黑五类任其自生自灭……
其实,我们生产队年年都是交公粮的先进单位,你看这墙上的奖状:公粮、忠字粮、爱国粮、支援粮、革命粮……但是,今年如果按公社杨书记规定的数额交公粮,我们生产队不仅黑五类会饿死,贫下中农也会饿死。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只好把来年的种子偷偷分给社员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瞒产私分。你们是常德来的大领导,你们给我们评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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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2-6 09:47: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10)

说到这里,张队长失声痛哭起来,扑通一声给刘痒痒跪下了……

与张队长、胡会计签完保密协议以后,刘痒痒和丁君从张队长家里出来,准备离去的时候,另一个意外发生了:生产队的保管员到张队长家里来办事时,看见了刘痒痒,他突然大叫一声:
“刘开元,你怎么在这里?!”
刘痒痒心头一震,他莫名其妙地望着保管员。
刘痒痒本名刘开元,但自从他下放到桃花源以后,大家都叫他刘痒痒,连他自己都差点把他的本名刘开元忘记了。这个陌生人怎么能叫出他的名字?
保管员上前一把抓住刘痒痒的双手,激动万分地大喊道:“刘开元,你不认识我了?”
队长和会计也都疑惑地望着保管员。
丁君意识到了危险,他上前推了保管员一把:“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这位是常德地委的刘处长,他是到你们生产队来搞秘密调查的。”
保管员却异常坚定地说:“刘开元,你就是烧成灰我都认得你,今天你千万别想走!”
丁君朝张队长使了眼色,张队长上前朝保管员骂道:“你狗日的在这里胡搅蛮缠干什么?你知道这是谁吗?这是常德城里来的大干部,你怎么目无领导?”
保管员不肯松手,他笑道:“刘开元,你现在当上大干部了?应该应该!像你这样的人才早就该当大官了!当年我就预言,像你刘开元这样的人,将来一定了不起!现在你果然当官了!好啦,既然到了家门口,你一定要到我家去喝杯酒。”说完,他拖着刘痒痒往外走。
刘痒痒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认错人啦?你到底是谁呀?”
保管员猛地在刘痒痒身上擂了一拳,高喊道:“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一九五四年,你同常德汉剧团的名角李福祥、毛太满到汉寿县西洞庭湖建设工地演出的事,莫非你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可记得清楚,当时,你演的一出戏叫《李逵装亲》,唱的是桃花山好汉周通想要强娶刘太公的女儿。李逵想阻止这门亲事,他穿着姑娘的衣服,坐进了花轿里。当时,那四个抬花轿的人当中,有一个就是我!”
“哦”,刘痒痒回想起来了,他说:“当时,李福祥、毛太满和我,我们三个人同时在三个地方演出,演员忙不过来,只好请了四个民工抬花轿。”
保管员又朝刘痒痒身上擂了一拳,笑骂道:“你狗日的现在才想起来吗?那时候,你唱戏好受欢迎啊!民工们都说:‘听了刘开元唱的《斩雄信》,我们挑土越挑越有劲。刘开元的喉咙好,唱得我们肩膀软绵绵的,挑一天土,肩膀一点都不疼。’你还记得吗?你在工地广播里唱《黄河》,挑土的民工说:‘刘开元的嗓子,响过九条冲。’民工们都被岳飞的精神所鼓舞,挑起土来跑得飞快。有一天晚上,你在土台上表演《桃花装疯》,有个民工个子矮,他用几根扁担搭了个架子爬上去看你唱戏,后来看得入了迷,从架子上摔了下来………”
保管员越说越起劲:“有一天晚上,你唱了花旦唱小生,唱了小生唱丑行。当你演完之后,台下几万民工一齐喊:‘刘开元,再来一个!’几万人的呼声,真比洞庭湖的波浪还汹涌啊…..”
刘痒痒一声长叹:“唉,想当年……”
丁君不敢让刘痒痒“想当年”,因为他看到有好多社员围了过来。他想把刘痒痒拉走,可保管员却死死抓住刘痒痒的手说:“今天你万万不能走!当年在西洞庭湖演出结束的时候,你请我们四个抬轿的民工喝酒,你给我们四个敬酒说:‘将来,我一定要请你们到常德大剧院看戏!’现如今,你当了大官,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刘痒痒尴尬地笑着,说:“我此次来这里,是有重要政治任务在身。下次,好吗?下次,我一定请你到常德大剧院看戏!你记住:我刘开元说话是算数的。”
保管员却不依不饶:“你上次说狗富贵,不相忘。如今狗都被杀光了,我还没有忘记你。你今天无论如何也得上我家喝杯酒再走。”
张队长和胡会计也加入挽留的队伍,他们拉住刘痒痒说:“刘处长,既然你和我们保管员交情这么深,你就到他家住一晚再走也不迟。”
看到周围的社员越聚越多,刘痒痒面有难色,他反复强调说:“我这次真的没时间。真的真的没时间。下次,好吗?下次,我请你们生产队的干部去常德大酒店喝德山大曲。或者,下次你们到常德地委去找我,找我很容易,就说找唱汉剧的刘开元,人人都知道刘开元住哪里。”
保管员决定退让一步:“你不去我家也行,不过,你今天必须在这里给我们唱一出《桃花装疯》,我最喜欢听你唱《桃花装疯》。”说着,他腾出一只手来,向四周的社员大叫道:“这位是常德地委的刘处长,他是我的老朋友。刘处长以前是常德汉剧团的名角啊!现在,我们请他给我们唱一出《桃花装疯》好不好?”
周围的社员们群情亢奋,纷纷鼓掌欢呼:“刘开元,唱一个!刘开元,唱一个!八个样板戏早就听腻了!给我们唱一个《桃花装疯》!”
丁君急得满头大汗。他知道,照这样发展下去,事情会变得不可收拾,他必须立刻采取果断措施。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大骂一声:“你们好大胆子,敢在这里唱封资修!看!民兵抓人啦!”
说着,一把拉过刘痒痒,两人飞起脚板,开始一路狂奔。
直到跑过了三座山,见后面无人追赶,两人才躲进一个草蓬里,停下来歇息。
丁君清点着蛇皮袋里的腊鱼腊肉,一边叹道:“看来,这出戏以后不能再演了,不然,我和你都得去坐牢房。唉,以后过年怎么办呢?”
刘痒痒半天没出声。
丁君扭头一看,发现刘痒痒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哀伤的神情。丁君陪他坐着,半天没有出声。当他再回过头时,发现刘痒痒的眼角竟然挂着泪珠!
丁君安慰他说:“你不要伤心。以后没有腊鱼腊肉,不照样过年?”
刘痒痒摇了摇头,说:“你不懂,我不是为腊肉伤心……”
丁君不再做声,他默默地陪刘痒痒坐着,两人无声地坐了好久,好久。
最后,丁君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好啦,该回家啦!”
刘痒痒也站了起来,准备动身。丁君发现,刘痒痒脸上的眼泪干了。
两人沉默地走着。翻过一道岭之后,刘痒痒开始说话了,他叹气道:“我这一生,真是飞流直下三千尺啊。一九五四年,我在汉寿县西洞庭湖唱戏,那时候的日子多好,能唱戏,能吃饱饭。”
丁君说:“是啊,那时候不搞运动,不愁吃。”
刘痒痒又说:“一九五八年以后,日子就不好过了。”
丁君说:“一九六零年更难熬。”
刘痒痒又说:“唉,一九五四年,美好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总是那么让人怀念。”
丁君说:“是啊,一九五四年的确值得你怀念。不过,依我看,一九三四年更值得你怀念。”
刘痒痒扭过头来,疑惑地望着丁君:“为什么?”
丁君说:“一九三四年,你在你娘肚子里做胎儿的那十个月,你不但不愁吃,还不愁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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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2-6 09:48: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11)

两人转过一个山坳,刘痒痒忽然发现远处有一条小溪,两岸桃林茂密。小溪的上游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个洞口。刘痒痒对丁君说:“你看,那个地方有点像我们的桃花源。从那个洞口可以走进去吗?”
     丁君说:“可以。洞里面有一村子,是个麻风村。”
     刘痒痒问:“什么是麻风村?”
     丁君说:“村里全都是麻风病人。得了麻风病,病人要脱眉毛,掉鼻子,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往下落,手上的肉掉光,变得像鸡爪;脸上的肉掉光,只剩下白骨。这种病易传染,只有和病人有肌肤接触,或是沾上病人的口水,就会感染上麻风病。武陵公社把麻风病人集中安置在这个村子,就是怕传染。”
刘痒痒说:“走,我们去麻风村看看。”
丁君说:“你不怕传染?”
刘痒痒说:“怕个卵。”
两人从山路拐向小溪,沿着小溪蜿蜒上行,不久,就来到了那个山洞。两人穿过山洞,顿觉豁然开朗,一个小山村展现在眼前。山冲的中间,水田一丘连着一丘,已经收割过的稻田里,禾蔸一行行,一列列,整齐地排列着,一群鸡鸭正在田里觅食。田埂上矗立着一座座稻草堆积起来的草垛。山冲的两边都是桃树和竹林,几间茅舍掩映在桃树和竹林之间。
刘痒痒和丁君小心地走近一间茅屋,发现房子的四周用篱笆围了起来。两人只能隔着篱笆向里探望。很快,从茅屋里窜出来一条狗,朝他们汪汪叫。随后,茅屋的主人走了出来。
刘痒痒发现这个,这个麻风病人的样子并不可怕:他没有眉毛,手臂上有几块皮肤脱落,但整只手基本上是完整的。
麻风病人见到刘痒痒和丁君,大吃一惊,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刘痒痒说:“我们是从桃花源来。”
“桃花源?”麻风病人一脸疑惑,说:“没听说过。你们不怕传染麻风病?”
刘痒痒说:“你这不是好好的吗?”
麻风病人问:“你们吃饭没有?要不要进来坐坐,吃了饭再走?”
刘痒痒望了丁君一眼,丁君朝他使了个眼色。
刘痒痒问:“你住在这里多久了?习惯吗?”
麻风病人说:“我在这里住了八九年了,住在这里蛮好,有什么不习惯?我在山坡上种了红薯、包谷、高粱,在田里种上水稻,想吃杂粮就吃杂粮,想吃白米饭就吃白米饭。”
丁君忽然听到几声猪叫,便问:“你还养了猪?”
麻风病人说:“我在山沟里养了两头猪。”
丁君问:“你不用交‘任务猪’?”
麻风病人笑了,说:“我敢把猪送过去,可食品站也不敢收呀。”
刘痒痒问:“你们在田里养了这么多鸡鸭,不怕割资本主义尾巴?”
麻风病人轻蔑地撇了撇嘴:“工作组敢到这里来割资本主义尾巴吗?”
麻风病人又得意地补充了一句:“只要他们敢来,我只消向他们吐口水,他们就会吓得屁股尿流。”
沉吟片刻,刘痒痒问:“你是什么成分?”
麻风病人有些羞涩地笑了,说:“我是地主。”
刘痒痒问:“你的家人呢?”
麻风病人沉默好一阵,才缓缓说道:“我有一儿一女,儿子当兵去了,女儿嫁到外地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堂客。每次开斗争大会,她都要挨批斗。她想不开,自己上吊死了。”
刘痒痒和丁君不免一阵叹惋。
两人准备离去的时候,这个麻风病人忽然十分恳切地叮嘱二人说:“切记切记:麻风村里的事,不值得跟外面的人说”
刘痒痒连连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离开了麻风村,刘痒痒和丁君又开始往桃花源里赶。两人一路走,一路叹惋:
“哪里是桃花源?麻风村才是真正的桃花源,真正的世外桃源。”
“一个黑五类,活得好自在!”
“不用交公粮!”
“不用交‘任务猪’!”
“不用上政治夜校!”
“不用听现话!”
“不用割资本主义尾巴!”
“不用担心盗贼土匪光顾!”
“麻风病人生活最幸福!”
“麻风病人过上了共产主义生活!”
“他为什么活得这样自由自在?”
“因为人人都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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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2-6 09:50: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桃花


桃花十七岁了,转过年头,到明年的秋天,桃花就满十八岁了。桃花源的姑娘,到了十七岁就该定亲了,到了十八岁就该出嫁了。
桃花长到十七岁,出落成了一个人见人爱的大姑娘了。武陵公社那个赶脚猪的杨老倌,在桃花源的田埂上遇到桃花时,忍不住喝停了脚猪,停下来吸了袋旱烟。望着远去的桃花的背影,他忍不住问从他旁边走过的丁牛堂客:“满婶,这是谁家的妹子?”
满婶说:“这是夜郎婆的女儿桃花呀,你以前没见过她?”
杨老倌说:“嗨,我赶着脚猪走遍了武陵公社的大小山冲,还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乖的妹子。”
他赶着脚猪重新上路了,走了一段路,满婶听见他大声责骂他的脚猪:“你老回头看什么?这么乖的妹子,难道会轮得上你同她搭脚不成?”
桃花源人在生产队里出工的时候,谈论得最多的就是桃花。
丁红说:“你们说说看,如今的桃花同当年的李兰花哪个乖些?”
丁君说:“论长相、身段,她们两个有得一比,不过,桃花的皮肤比李兰花黑。”
丁牛说:“一个是在常德城里吃白米饭长大的,一个是在桃花源里吃红薯长大的,白米饭和红薯,哪个白?”
高德英说:“也不全怪红薯。丁兵的女儿丁梨花不也是吃红薯长大的吗?她不照样白?”
接下来,桃花源人议论的话题就是:像桃花这么乖的妹子,她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李兰花曾经问夜郎婆:“夜郎婆,你的女儿桃花放了人家没有?”
夜郎婆说:“还没呢。”
李兰花说:“夜郎婆,听我一句劝:无论放什么人家都好,一定要放一个成份好的人家,你看我,嫁给一个黑五类,这一辈子都在给刘痒痒揩屁股,永远也揩不干净。”
满婶也曾问夜郎婆:“夜郎婆,你的女儿桃花打算放一个什么样的人家?”
夜郎婆说:“桃花源里的作田人,还能放什么好人家?春荒时有红薯吃的人家,就是好人家。”
桃花源人对夜郎婆的这句话都深表怀疑。
满婶说:“你们等着看吧,像桃花这么乖的妹子,至少也能嫁到公社去吃白米饭,怎么可能嫁到桃花源里吃红薯?”
王娇说:“就是呦。幸福大队的荷花妹子,远没有桃花长得乖,不也嫁给了公社伍书记的侄儿,调到公社当上了广播员?”
在桃花源里,最关心桃花婚事的,莫过于罗肤了。罗肤和桃花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罗肤总是反复追问桃花:“桃花,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最想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桃花说:“我娘说了,春荒时能吃饱红薯的人家,就算不错了。”
罗肤啧啧地咂着嘴,无限惋惜地说:“你的眼光怎么跟萤火虫一样,只能看到一米远的地方?你的眼光不要说望到武陵县城,起码也该望到武陵公社吧?”
桃花说:“我娘说了,女人就像树上的桃子;桃子熟了,最后被什么人摘走,那都是听天由命的事,哪里由得了桃子?”
罗肤说:“一个女人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总是要挑一挑的,不然,将来后悔一辈子。唉,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刚跳出狼窝,又跌入虎口,再怎么挣扎,还是落入了桃花源。桃花,你跟我不同,你一定要嫁一个从麻袋里舀米煮白米饭吃的人,千万不能嫁一个吃红薯的男人。”
桃花说:“谁不想吃白米饭?只是,都不嫁作田人,作田人就不讨堂客了?”
罗肤说:“你跟别人不同,你有资本:你山歌唱的好。”
桃花说:“唱山歌也算本事?桃花源里,哪个妹子不会唱山歌?”
罗肤说:“你长得乖。”
桃花说:“我的皮肤黑得像牛屎,哪个男人会喜欢?”
罗肤想了一下,然后说:“其实,桃花源小学那个长沙知青陶慕源就喜欢你。你相信我吧,那个陶慕源迟早会回长沙去的。你要是嫁给他,将来你不但跳出了桃花源,你还跳出了武陵公社,跳出了武陵县,跳出了常德,跳到省城去了......据我看,那个陶慕源对你有那个意思,你看,他到大队当了小学老师,还不是经常来找你?”
桃花说:“我爹说了,鹅卵石虽然看起来同鸡蛋差不多,但鹅卵石就是鹅卵石,鸡蛋就是鸡蛋;鸡蛋只能跟鸡蛋滚在一起,鸡蛋不能跟鹅卵石滚在一起。”
罗肤说:“你长得这么乖,要是嫁个吃红薯的男人,你不觉得太委屈了自己吗?“
桃花没有做声,她想起了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女人哪,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吃苦的。”
母亲在桃花很小的时候就给桃花唱夜郎古歌。夜郎古歌里的女人都长得像仙女,她们都曾苦苦挣扎过、抗争过,但是,她们的结局大都很悲惨。于是,桃花从小就认为,天底下的女人都是命苦的。就拿桃花源来说吧,李兰花不是长得像仙女吗?罗肤不是“千年新娘”吗?可结果又如何呢?
桃花从小对生活就没有太多的奢望,她觉得嫁给一个作田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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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2-9 09:59: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2)

向媒婆到桃花家里来了。
当时,桃花和母亲正在吃午饭。
向媒婆进门时,对夜郎婆说:“夜郎婆,听说你留的苦瓜种子不错,我来跟你讨几颗苦瓜种子。”
夜郎婆放下手中的碗筷,搬来一把椅子请向媒婆坐。向媒婆手扶着椅背,连连说:“不坐不坐,我这就走,我屋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呢。”
可她并没有走,而是盯住桃花看。
桃花正在吃红薯丝饭,她被向媒婆看得有几分不好意思。
向媒婆对夜郎婆说:“夜郎婆,你看看桃花吃饭的样子,你看看桃花拿筷子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桃花源人吃饭的样子,倒像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吃饭的样子。夜郎婆,我说的话错不了:你女儿天生是吃白米饭的命。”
桃花羞涩地笑了笑,继续往嘴里扒着红薯丝饭。
夜郎婆说:“向媒婆,你莫讲天话,像我们这样的作田人,哪有吃白米饭的命?”
向媒婆说:“那可不一定,我看桃花就有吃白米饭的福相。她才十七岁呢,说不定从明年起,她就可以天天吃上白米饭呢。”
夜郎婆说:“要不,你也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吃一碗我们的红薯丝饭?”
向媒婆说:“我这就走,这就走。我屋里还有一大摊事等着我呢。”
可是她并没有走。
她扶着椅背叹气说:“唉,我们桃花源这个鬼地方,一年四季都离不开红薯。每次到庙里烧香,我都会跟菩萨说:菩萨啊,来世你不要让我投胎到桃花源啊,我一生浪迹江湖,想做尼姑都做不成,只能呆在桃花源里做个公社社员。桃花呀,你现在到了一生的关键时期,千万不能出错,一步错,步步错。昨天,我在跃进公社认下的那个干妹妹来看我,她跟我说起跃进公社的刘书记娶儿媳妇的事。啊呀,刘书记娶儿媳,那可不得了,十斤的棉被有五床,东洋的褂子有八件,手上的镯子有半斤重,耳朵上的银耳环叮当响,五里以外都听得见,手锍放得连武陵县城都听得到,迎花轿的队伍有十里长,沅河戏唱了三天,渔鼓唱了两晚,傩戏演了一整天……阿呀,真不知是谁家的妹子能有这么好福气。能嫁到刘书记家,等于嫁给城里人了,一辈子都能吃上白米饭了。”
夜郎婆问:“你那个干妹妹过来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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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2-9 10:00: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3)

“是呀,我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过来看我。”向媒婆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又继续说——

我在跃进公社认的那个干妹妹叫细花,今天一大清早,细花到桃花源里来看我,她给我说起向阳公社的陈书记嫁女的事。陈书记嫁女那天,把他老家那个生产队的社员全部接到公社食堂吃喜酒,酒席摆了八十多桌,每个桌上都是清一色的白米饭。陈书记的白米饭是用甑蒸的钵子饭,钵子饭一摞一摞地堆在地上,想吃几钵就吃几钵。桌上的菜我就不细说了,鸡鸭鱼肉,哎呀,听细花一说,我就不停地流口水。
社员们都说:“活了一辈子,只有赶上陈书记嫁女,才让我们尝到了共产主义的滋味。要是陈书记天天嫁女就好,那我们就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
吃完了送亲席之后,便是送花轿。向阳公社有两个大队的社员都放假了,不用出工了,都来给陈书记的女儿送花轿,每个社员记十个工分。送亲的队伍排了十里路长,社员们一路走,一路唱《哭嫁歌》,一边唱,一边跺脚,歌声传到了沅水河边,跺脚的扬尘飞到了九霄云外,哎呀,真是地动山摇……

向媒婆又从椅子上起身,手足舞蹈地说——

我那个干妹妹细花是向阳公社水口大队龙泉生产队的社员。在参加完陈书记嫁女的喜宴后不久,有一天,龙泉生产队的队长来找细花,他跟细花说:“你到生产队的政治夜校去一趟,我们大队的吴书记在那里等你。”
细花急匆匆赶到政治夜校,看见水口大队的吴书记正坐在凳子上抽烟。
吴书记一见细花,就问:“你在武陵公社的桃花源生产队是不是拜认了一个干姐姐?”
细花说:“是呀,我那个干姐姐叫向媒婆。”
吴书记说:“听说桃花源里有个叫桃花的妹子,人长得乖,山歌也唱得好?”
细花说:“是呀,听我干姐姐向媒婆说,桃花长得像仙女,唱歌比百灵鸟还动听。”
吴书记说:“你赶紧去你干姐姐那里一趟,打听一下,看看桃花放了人家没有。这是一项政治任务,很紧迫,这两天你不用出工了,专心打探这件事,生产队给你记二十个工分。”
水口大队的吴书记怎么会知道我们桃花源里有个仙女叫桃花?细花后来打听清楚了,原来这事还要从武陵公社那个赶脚猪的杨老倌说起。
有一天,杨老倌把脚猪赶到了石岩生产队。在一条田埂上,迎面走来了石岩生产队的一队妇女。
妇女们见了杨老倌那头高大的架子种猪,都纷纷下到水田里,给种猪让路。其中一个堂客笑着问:“杨老倌,你这个跛子真是威风八面,你走到哪里,都是别人给你让路。我问你:你这头种猪有没有给哪个女人让过路?”
杨老倌说:“我这头种猪天不怕地不怕,就是遇见了母老虎,它也敢扑上去搭脚。它只给一个女人让过路,那就是桃花源里的桃花妹子。”
堂客们听了这话,都惊叫起来:“啊哟,桃花源里的桃花妹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杨老倌说:“桃花妹子人长得乖,山歌唱得好,我这头种猪在田埂上要是遇上桃花,它两条前腿发软,卟嗵一声滚到田里,然后跪在那里等桃花先走。”
听了杨老倌的这番话,堂客们都哈哈大笑。
这群堂客中有一个人叫何姑,何姑的娘家在向阳公社水口大队。几天后,何姑回娘家去参加她一个侄子的婚宴。在婚宴上,何姑便把赶脚猪的杨老倌的话学给客人们听,客人们听了都哈哈大笑。
这些哈哈大笑的客人当中,有一个便是水口大队龙泉生产队的孙队长。
两天以后,这位孙队长去水口大队开会。开完会后,水口大队的吴书记请生产队长们吃猪脚。在猪脚席上,孙队长拿起一只猪蹄,忽然想起了何姑学过的杨老倌的笑话,便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这只猪脚,有没有跪过桃花源里的桃花妹子呢?”。
吴书记就坐在孙队长旁边,他听孙队长说得没头没脑,便叫孙队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个清楚。
座中人都把孙队长的话当笑话听,可是吴书记却把孙队长的话记在了心里。
这是因为,吴书记这段时间碰上了一件烦心事,他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把向阳公社的陈书记得罪了,陈书记指着吴书记的鼻子骂他:“你这个傻卵,连官帽掉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掉的。老子打个喷嚏,就可以把你头上的乌纱帽吹走!“
吴书记很紧张,他想讨好陈书记,同陈书记缓和关系,可是陈书记油盐不进,见了他总是铁青着脸。有人就给吴书记出主意说:“陈书记那里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你何不曲线救国,去讨好陈书记的儿子陈山歌呢?陈书记把他这个儿子看得比眼珠子还宝贵,你把陈山歌摆平了,还愁陈书记跟你过不去吗?”
陈山歌是陈书记的独子,在向阳公社武装部当副部长。
这位陈山歌平日里有两大爱好,一个是背着枪四处打猎,另一个是听山歌。陈山歌今年二十四岁了,还没结婚。到陈书记家说媒的人把门槛都快踏平了,可是陈山歌一个也没看上。陈山歌眼界高,他看得上的妹子要符合两个条件:一要长得乖,二要会唱山歌。他曾放言:“整个向阳公社的妹子当中,没有一个入得了我的法眼!”
现在,吴书记打听到了桃花源里有个桃花妹子,人长得乖,又会唱山歌,他就要抓住这个机会,想给陈山歌做这个媒。他派我的干妹妹到桃花源里来打探你们的口风。
夜郎婆,这门亲事虽说是吴书记为了讨好陈山歌才提出来的,但这位陈山歌确实是个不错的好后生,长得蛮客气,跟椿树一样,又高又直,见了社员都是笑嘻嘻的,和和气气,一点架子也没有。他如今当的是武装部副部长,管的却是部长的事,干起工作来,那可是光屁股坐板凳——有板有眼;若要说起他将来的前途,当个公社书记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桃花嫁给他,这一辈子白米饭想吃多少有多少,算是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人前人后享尊贵。
自从吴书记跟陈山歌提起桃花后,陈山歌欢喜得不得了,当时就恨不得跑到桃花源里来见桃花。
吴书记就对陈山歌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桃花妹子好比山里的白鹭鸶,你追得太急了,她反而飞走了。你要是有诚意,那就要按桃花源的规矩来,一步一步地走,相亲、探家、落定,一步也不能少。”
陈山歌向吴书记保证:桃花若是嫁给他,以后就不用日晒雨淋地在田里劳作了,到小学教书,或是到公社当广播员,两样工作随她挑。
吴书记说:“桃花最喜欢看电影,你就让她当电影放映员好了。”
陈山歌说:“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
桃花,你听听,白米饭在等着你吃,电影放映员在等着你当。女人一辈子,还有什么可求的?你要是愿意,就点个头,我好去给细花回个话,细花好去给吴书记回个话,吴书记好去给个话陈山歌回个话。我的意思是,你和陈山歌先见个面,要是你们双方都满意,你和你娘就到陈山歌家里去探家。探家过后,陈山歌就到你家来落定,然后择定吉日结婚,这桩亲事就算大功告成了。这门亲事要办成了,我向媒婆脸上也有光彩了,让桃花源的妹子嫁到公社书记家里去,这么光彩的姻缘线我还是头一回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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