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是杭州

云止于水

最忆是杭州
博山 云止于水

下午的三点多的火车。去取票，然后过狭窄的九曲十八弯入口，拖着大大行李箱的人，摩肩接踵，查看火车票，然后检查身体有无携带危险物品，才可以通过。候车室人多为患，密密的人流，有坐在座位上的，有席地而坐的，有穿行在过道中的，众人的喧哗被极高的天棚吸附一般，都显得极低。嘈嘈切切，听不清。

检票时间到，两三排长龙般的旅人，排队等候，多是低着头，看手里的手机。密密的人群，封闭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慢慢队伍往前靠拢，进入宽敞的通道，下阶梯，火车道旁已有人上车，离乘车口最近的车厢是卧铺，远远看到洁白的床铺和枕头。继续往西走，找到车厢，把票递给检票员，他仔细看了一眼，我就上车了。

正好是靠窗户的座位。看风景和睡觉都相对方便，心里默然欢喜。“各位旅客您好。”我抬起头，一位年轻高大的男子举着几个袋子，侃侃而谈，“我们一般都吃不好早餐，早餐对我们很重要，内蒙古奶贝，好吃不贵，富有营养，原产内蒙古，只属于火车专供，售价28元，现在只卖10元，今天还有一个优惠，买五袋送一袋。家里有老人孩子的，一定喜欢，有原味、酸奶味、草莓味，请免费品尝。”他一路分过来，有的乘客接过来，有的还眯缝着眼睛沉睡。

上次去杭州，忘记带记张岱的《陶庵梦忆 西湖梦寻》，在漫觉陇的客栈漫村，有那么多书，翻遍了也不曾找到这样的书。此次，两本合一的书记载了多少前尘旧梦，白日光影里，一字一句细读，更觉文字之妙，上次夜晚去的水乐洞，那么多文字述其美，从石钟乳中滴下来的水声，清越如琴韵。这次一定白日里去看看浮动的光波，细细读读石壁上古劲妍美的文字。检票时，检票员看我在读书，说：这年代读书的不多了。全是看手机的人，看热剧，打游戏，聊天，娱乐至上的年代。

车厢里还飘荡着一种南方嗓音，是吴侬软语还是叽里呱啦，我侧着耳朵使劲听，也听不懂半句话。转过头看，是一位中年男子，看不清面容，对面另一个同伴，不时点头，或者“嗯”一声。一直到半夜我迷糊了很久醒来，那声音依旧在车厢里飘荡，气韵浑然，毫无倦意，也不知什么话题说得如此津津有味？对面是素昧平生的之人，还是旅伴亦不清。暮色深，车厢灯亮起来，见其从通道走去接水处，回来时，手中是一支婴孩臂般粗的黄瓜而来，白绿的黄瓜，一定来自故土吧？一会儿，黄瓜淡淡的清香流贯在空气里，空气低得厉害，黄瓜的清香反而添了暖意。那人应该说累了润润嗓子，或者缄默下来静静休息吧。熟料，黄瓜的清香还在流溢，漂浮在空气里，那人天方夜谭般又开始了讲话，其对面之人不是“嗯啊”一声，或说二三字，余倾耳听之，依旧听不懂一言。真是不知疲倦的人。

广播里开始想起了歌声：起灯时，看潮起潮落，看身边的人，听身边的事……
推销的年轻人又来了，“晚饭时间，您吃晚餐了吗？这儿有美味的德州扒鸡，喝酒吃肉，人间享受，只卖二十五元钱，来一只？”喝酒吃肉，人间享受，多么诱人的广告啊，喜欢喝酒的人该垂涎了。

前面有女生轻快的声音，看过去，是几个年轻人，聊得正欢。一男生说：“我特大胆，认识五六年了，说去就去。打工也行，一个月挣了三千花了五千。有时候一起打游戏，一天打十八个小时。QQ电话也不挂，有时，各自忙各自的去，看书、上课。说实在，非常感谢湖南的那大段时间，有朋友陪伴，学动漫，互相鼓励，群主是江西的，也特别好。那之前是我练舞蹈，没热身，滑了一下，韧带受伤，完美错过了艺考……”回忆若可以下酒，也可以微醺啊，听着不觉笑起来，很多自以为的大不了，回首时也不过风轻云淡，甚至变成了完美。

“我是稀里糊涂拿了毕业证，本来有一门课没过，补考全是蒙，有人传了几个小纸条，就过了。驾考也是稀里糊涂，上级考了90分，一分没多得，考完了什么也不知道。我们班还有很多出国的，在国外当导游。有一个同学名字很拗口，忘了，北京首都当地勤，一个月三五千，幸亏管吃管住，要不刚够交房租。”女生声音很甜美。

“我明天考试，靠毛概、写作和法律，教师也考。祝福我明天考试顺利吧。”车到了一站，她背起包，起身下车了。一场漫谈落幕了，各自奔向各自的前路，不记得相谈的人的名字，甚至面貌，却曾经有过一次自我人生的回顾。

枣庄。母子三人上车，年轻的母亲和小女孩就坐在我旁边，婴儿肥的小女孩拿着一个盒子，掀开来，是粉红色的泥浆，黏黏的，她抓出来，放在小桌面上，胖乎乎的小手一上一下地拍，泥变得薄起来，她有叠东西般叠起来，压在一起，又似一座小山了。还不时转过脸看看我，喜欢小孩子，摸摸她肉嘟嘟的小脸蛋。她继续玩，周而复始，毫不厌倦。后来，把你攥在手里，粉红色的泥就从指缝里冒出来。忽然想起小时候，玩泥巴，随处都是泥巴，手上满土黄的泥，也常常从指缝间溢出来，此刻，像是躲闪不及地跌入了童年，乡村的路那时候还是泥泞的，夏日，穿着凉鞋，踩在泥地上，脚趾缝隙里泥冒出来，滑腻粘人。鞋底沉重地提不起脚，脱下鞋子，鞋底满满都是泥了，找一块石头，拎着带子，“夸夸夸”使劲拍，一块块各种形状的泥坯就出来了，恰是鞋底那些格子的样子。

而今，再也不走泥泞的路途，也不再有脚陷入陈泥里的意趣了。从前觉得狼狈了，经年之后想来，竟是满是泥土的芬芳，用手掌和脚掌去触摸大地，感受大地的体温，而今谁还和土地如此亲近？生于尘土，归于尘土，而生死之间却和土地隔膜，何以安心？

九点多，一去萨克斯《茉莉花》婉转而起，飞扬在车厢里，似有茉莉花的清香弥散而来，人们的语声安谧而祥和。

有友人问，到哪里了？发了地址过去。回：这么慢啊。是啊，慢慢地，看看浮生众人，悲欣欢喜，看车厢里无座的人随意一块空地就躺下去睡得安然，看一对情侣面对面抱在一起，沉沉进入梦境，似乎这个世界就只有他们二人，看不再年轻的女子铺一块塑料布就躺在上车口附近的空闲处，睡得踏实。半夜，有泡面的气味弥散着，满是人间烟火味。

我愿意这样以漫长的时间怀想要去的杭州，它的美好，需要我慢慢靠近，需要以时光的漫漫来抵达，听着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在 无数个小站停留，大明湖，泰山，兖州，徐州，蚌埠，滁州，南京，常州，无锡，苏州，上海，嘉兴，海宁，这些地方不再是地图上的一个标识，而是我在今夜路过的一个地方，某一处还有故人，一座城市，因为路过而变得不同以往。

想起木心的诗：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