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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麦子 于 2022-6-19 15:46 编辑
懂你
文 王秀玲
十五岁那年,父亲送我去九江读书。
车站月台上,挤满了等车的旅人。火车鸣着长笛驶进站台,刚一停定,人们便像泄洪的水流汇集到车厢入口。车厢里已经涌满了人,还没上车的人,内心更加焦急,鹄立推搡着,希望车里的人再挤一挤,腾出些空间来。
有人开始从车窗往上爬。父亲把我举起来,塞进一扇打开的窗口,再把行李塞进来,一边叮嘱我,一边又冲向入口。惊心动魄。
当老绿色的火车缓缓启动时,抛在月台上的,满是失望而沮丧的旅人,他们缓缓向后移去,直至不见。
不知道过了几站,连椅腾出来小半个屁股的空,父亲拉我坐下,自己则依旧站在一旁。站累了,有人索性席地而坐,还有人钻进连椅下面躺着。每当有人上厕所,过道上的人都需要想尽办法挪一挪身子,移一移双脚,不免会引起半个车厢的扰动。
我靠在父亲身上,迷迷糊糊,睡了醒,醒了睡,碎梦里充满火车“咣当咣当”的声响,周围操着各种腔调的人的谈话混杂在一起,渐渐分辨不清。
十几个小时后,火车停在南京站。我们赶往码头,乘坐客轮逆水而行,在长江上漂泊一天一夜,到达九江。从船上下来时,感觉脚下的地面仍在悠悠晃荡,仿佛整个城市化作一艘巨轮,日夜不息地行驶在滚滚长江之上。
父亲带我到学校,办理完入学手续,又去市里采购生活用品。公交车上,充耳所闻皆是莺莺软软的江南话,像我听不懂的外语,又像什么翠鸟的鸣叫,好听得很。然而,对于初次出远门的我来说,越是好听,异乡客的疏离和陌生感就越是浓郁。
回来时,突降大雨,来不及躲避,父亲和我的衣服一下子就淋透了。
父亲在校外小旅馆住了一宿,买了翌日的船票。早上,来学校与我道别时,我正在蹲厕所,已经半个小时了,甚是痛苦。不知是生活的骤然改变,还是水土不服的缘故。见到父亲,就流下泪来。
读书四年,父亲常常写信给我,几乎保持着一周一封的频率。那时的“车、马、邮件都慢”,另一方面,我很快熟悉了新生活后,回信时常不够及时,就常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我的回信还没抵达父母身边,父亲的下一封信又寄出来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电话在农村还没有普及,写信是主要的联络方式,有着急之事就到邮电所拍电报,当然,电报很少用得到。而每次收到信,都像过节一样高兴,几百字的短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能看出什么花样来似的。
有一段时间,女同学中间兴起编织热潮,不上课的时候,就齐聚在宿舍织毛衣。我买了枣红色毛线,学着给母亲织了一件毛衣。父亲很快写信来,说:“你织的毛衣收到了,你母亲很喜欢,你长大了,我们都很高兴。”多数时候,父亲会在信中叮嘱我“好好吃饭,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会告诉我“我们都很好,不要挂念”等等。只有一次,父亲有些担忧地写道:“最近,你妹妹不好好学习,你写信说道说道她。”
其实,我曾那么地怨恨过我的父亲。
奶奶去世时,父亲十八岁,小叔只有三个月大。奶奶去世后,父亲辍学,每天去县城拉平板车,比同龄人更早地品尝到生活的五味。父亲希望我初中毕业后考中专,到城市中过更好的生活。而我那时的梦想似乎要更远一些……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喜欢伫立江畔,看江水翻涌,滚滚而去。
寒假回家,我告诉母亲,那天在车站,火车启动,她扬起手来跟我挥别时,我看见了她眼睛里蓄满了泪花。
母亲则告诉我另一件事。父亲从九江回来后,变得沉默寡言。有一天早上,母亲在门外把马车套好,等了好久不见父亲出门,却发现父亲呆呆立在院子中央,母亲问:你怎么了?父亲说:想孩子了。说着,两行泪从父亲眼里流下来。
逝者如斯夫!不知不觉,几十年过去了。时间在每个人身体上、情感上、精神上镌刻下或显现或隐匿的痕迹。当年的懵懂少年,如今已为人母,孩子求学去了更远的地方。
我不能像当年父亲一样千里相送。他背着行囊,拖着行李箱,过了安检,冲我们扬一下手,转身汇入人群。我急忙挪步向旁,又向后,踮起脚尖,作鹄立状,目光极力搜寻。那年轻的背影闪出人群,我一喜;然而,又很快汇入人群,而后折向左侧,消失在泛着亮光的墙后。
有许多细碎的光闪闪烁烁,我的眼前变得模糊不清,突然就想起龙应台《目送》中的片段。
那一刻,我读懂了父亲。
(162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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