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玩月楼主 于 2014-10-24 09:09 编辑
我说“女吊”
王光福
自古以来,不论是何等社会,也不管它是太平盛世还是纷扰乱世,总有些人受不得罪或享不了福,寻死觅活要去上吊轻生。在上吊的人中,男人女人大概都有。但在后世人的印象里,一说到吊死鬼却总往女鬼上想,并且大多是美艳的。女吊死鬼多,可能有社会原因,使得女性特别容易选择悬梁、挂树或其他任何易于悬挂的方式。至于女吊死鬼的美艳动人,那大概要归功于历代不绝的稗官野史了——特别是《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这类风靡士林的经典之作。 《聊斋志异》卷六有一篇《缢鬼》,说有一个范生住旅店,晚饭后在灯底下犯迷瞪。忽然看到一个婢女进来把一包衣服放在椅子上,又把镜子梳子等放在桌子上才离开。接着从里间走出一个少妇对镜梳妆,先挽髻再插簪,自我欣赏良久。然后,那婢女端进洗脸水来,伺候她洗手洗脸,再把洗脸水端出去。这时,少妇打开衣服包,拿出崭新的衣服,仔细认真穿戴起来。穿戴完毕,拿出一根长带子拴在房梁上,从容地踮起双脚,将脖子伸到带子里。两手一松,两眼一闭,眉毛竖起来了,舌头伸出两寸多长,脸变得鬼一样惨白。范生大惊失色,跑到院子里大呼。旅店主人进来一看,什么也没有了。他说:“以前我儿媳妇在这里上吊死了,这大概是她吧。” 《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三第十九则说,有一个叫季廉夫的人,在扬州一所旧宅子里,朦胧中看到一个红衣女子推门进来,跪在地上好像有话要说却终于没有说出来,只能转身冉冉出门去。第二天询问主人,才知道有一女子曾经在这间房里吊死,吊死鬼经常出来祟人。纪晓岚凡事喜欢刨根究底。吊死的这女孩子,为什么穿着红衣服呢?他说,听乡村的巫婆们说,凡是吊死的女子,如果穿着红衣服,死后鬼魂还可以在房子里溜达,连管理房屋的中霤神也不能禁止她。所以,女子死后不能穿着红衣服入殓,因为红是阳性的颜色,鬼魂穿着红衣服就像活着时有生气。但是,事物都有两面性,女子死后活人不给她穿红衣服,那我死前先穿好红衣服,看你们活人还有何法?因此,那些含冤的女性,上吊前大多先穿好红衣服,希望能够借鬼魂进行祸害。 《阅微草堂笔记》中的这个女子,身穿红衣,写得明明白白。就是《聊斋志异》中的那个缢鬼,她所穿的崭新衣服也一定是红色的,因为她也心有不甘,希望有所祸害。 可是,祸害谁呢?当然是把她们逼死的人了。古代妇女多被自己的丈夫或父母、公婆虐待而死。按照封建礼法,死者是不应该向他们进行报复的。所以,恕我读书少或记性差,哪本书中有吊死的女子祸害公婆、父母或丈夫的呢?我还实在说不上来。我想,就是真有这样的事,也不会有多少人把它记录下来传之后世。那样,岂不反了阴阳、乱了乾坤?所以,这里的“祸害”可能另有所指。 周作人《水里的东西》那篇文章里说到水里一种奇怪的东西时,说:
我们乡间称它作Chosychiu,写出字来就是“河水鬼”。它是溺死的人的鬼魂。既然是五伤之一,——五伤大约是水、火、刀、绳、毒罢,但我记得又有虎伤似乎在内,有点弄不清楚了,总之水死是其一,这是无可疑的,所以它照例应“讨替代”。听说吊死鬼时常骗人从圆窗伸出头去,看外面的美景,(还是美人?)倘若这人该死,头一伸时可就上了当,再也缩不回来了。河水鬼的法门也就差不多是这一类,它每幻化为种种物件,浮在岸边,人如伸手想去捞取,便会被拉下去,虽然看来似乎是他自己钻下去的。假如吊死鬼是以色迷,那么河水鬼可以说是以利诱了。它平常喜欢变什么东西,我没有打听清楚,我所记得的只是说变“花棒槐”,这是一种玩具,我在几时听见所以特别留意,至于所以变这玩具的用意,或者是专以引诱小儿亦未可知。但有时候它也用武力,往往有乡人游泳,忽然沉了下去,这些人都是像蛤蟆一样地“识水”的,论理决不会失足,所以这显然是河水鬼的勾当,只有外道才相信是由于什么脚筋拘挛或心脏麻痹之故。 我现在说的是“吊死鬼”而不是“河水鬼”,只是因为一般读者可能读不到这么好的民俗学资料,所以才一并引在这里,使大家开开眼。周文说“五伤”而死的鬼魂不能自然轮回,必须“讨替代”才能重新为人。而女“吊死鬼”要想“讨替代”,则必须打扮得漂漂亮亮,世上有哪个“好色之徒”抵得住红妆女性的诱惑呢?当然,这从女“吊死鬼”的角度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是若从那个“替代”方面着眼,也就可以算是一种“祸害”了。 讲到这里,我们或许会想起汉乐府《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她在被休离开焦家之前——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我想她这一定是做好了上吊自杀的准备,只是还幻想着能有一天和焦仲卿破镜重圆,才没有把想法付诸实施。可是后来幻想破灭了,她还—— 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
并最终—— 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没做成“吊死鬼”而做了“池水鬼”,可终究是不甘心就这样一走了之沉沦不返,临死之前还红裙亮衫打扮起来,期望早日讨得替代返回人间,与有情人再续未了之缘。 文章写到这里,仿佛前面的援引周氏之文,也并不显得“河水鬼”部分的多余冗赘了。 2014.09.29 |